承認

承認

作為一個母親,琉璃總覺著自己得好好地保護小皇帝,就算知道朱儆正長大,性情脾氣也有了改變……比如那次戲言說要治她的罪,但那畢竟仍是自己的兒子,琉璃有一萬分耐心跟溫柔去對待小皇帝。

但是直到現在,琉璃才發現,儆兒的確是變了,不知是因為長大了的原因,還是其他。

朱儆如今擺在琉璃跟前的,毫無疑問正是當年她為了救養謙,在蘇州的時候畫給知府張莒的。

琉璃不知道朱儆是什麼時候得到這三張畫的。

但對一個孩子而言,假如看見這樣畫風一致的圖,倘若又知道是出自琉璃的手筆,他的第一反應應該是立刻找琉璃來問。

但是他沒有,非但沒有,看他的舉止,卻像是籌謀已久。

就連方才琉璃所看見的、自己以前為皇太后時候畫給朱儆的那些圖,也是他故意放在這裡的,為的就是引出現在這會心一擊。

假如,朱儆光明正大地拿出那三張圖來詢問琉璃,琉璃當然不會否認,畢竟張莒是知道的,養謙也知道,只要朱儆想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完全沒有必要去否認。

但是朱儆偏只用了旁敲側擊的手法,一步步引得琉璃自己進了圈套。

***

目光慌亂掃過去,無意中發現只有上面一張是自己手繪,其他兩張卻似有些異樣,只是來不及細看。

琉璃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將目光從畫上挪開,抬頭看向朱儆。

她明白小皇帝一定知道了什麼,不然的話……剛才好像也不會特意提起「皇太后」等等。

但他到底知道了什麼,又知道了多少?

朱儆也正看著她:「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了?」

琉璃竟無法同他對視。

朱儆道:「難道你不認得這幾張畫?」

琉璃低著頭,頃刻說道:「這是我畫的。」

朱儆道:「你畫的?」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琉璃:「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幾張畫跟我母后的畫是一樣的,你剛才卻說自己不懂這畫,你為什麼跟朕說謊?」

最好的回答是把真相告訴朱儆,但是琉璃不能。

以前有過很多次,琉璃幾乎忍不住要跟朱儆袒白自己的身份。

但是現在已經跟以前不一樣了。

琉璃道:「我、我原先沒想到,這幾張,只是當時情勢所迫,著急之下才畫了的,並、並沒想到跟這些是一樣的。」

琉璃在說這話的時候始終都低著頭,她沒有辦法在看著朱儆的時候說這種搪塞的謊話。

只聽朱儆道:「好一個『沒想到』。你沒想到的只怕還有很多。」

琉璃正不懂朱儆的意思,朱儆道:「你猜,朕是從誰手中得到這畫的。」

琉璃搖頭。

朱儆道:「是陳伯。」

琉璃震驚。

「是陳伯在他臨終前給朕的,」朱儆望著她,繼續說道:「你不如再猜一猜,陳伯還對朕說了什麼。」

琉璃魂魄出竅,已經不敢再猜了。

此時此刻,才又想起當初范垣告訴自己的話,不能對陳伯承認自己的身份。

但她雖然並沒有親口承認,後來卻也間接的默認了,何況陳伯自己早就對琉璃心生懷疑,所以,又怎能料到陳伯會跟朱儆說些什麼。

她心事重重,無法回答。

朱儆道:「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敢知道?」

琉璃幾乎給這個小孩子問的啞口無言,從想不到,朱儆竟會這樣言辭犀利謀事深遠,步步緊逼。

何況琉璃本就對朱儆又愛又愧,此刻面對他的質詢,竟無法招架。

朱儆道:「難怪你不敢知道,朕幾乎也無法相信。」

琉璃聽朱儆的意思,竟像是陳伯已經把真相告知了朱儆,只是朱儆如今尚且半信半疑。

緩緩抬頭對上朱儆的眼神,琉璃道:「皇上,我……」那句話在她心底轉來轉去。

朱儆道:「你怎麼樣?」

「我,」琉璃紅著雙眼,終於把心一橫,「其實我就是……」

朱儆卻不等她說完,猛地後退一步,像是下意識地要避開什麼一樣。

正是這個動作,提醒了琉璃。

她緊緊地咬住嘴唇,強令自己不要衝動。

昔日范垣的叮囑重又在心中浮現,琉璃的心跳的極快。

雖不知陳伯從何處得到的畫,但陳伯必定跟朱儆說了有關自己的話,但以這孩子如今的性情,就算琉璃承認自己就是皇太后,朱儆心裡必定也是信疑參半。

再者就如范垣所說,朱儆惱怒之下,衝動行事……

她如今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還有范垣,還有明澈,甚至還有溫姨媽,養謙。

她所說的話,甚至關乎著其他人的身家性命。

何況「借屍還魂」,對於朱儆而言,難道是一件很容易接受的事?

堂堂天子,去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又成何體統。

朱儆見她猛然止住,卻反而突地怒道:「你怎麼樣,你為什麼不說了,說呀!你就是什麼!」

琉璃道:「我就是、就是很關心皇上,想皇上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的。至於那幅畫,不過是個巧合,以前、我不懂事的時候情急亂畫的,後來就忘記了,皇上也別放在心上。」

「虛偽,謊話!」朱儆瞪大了雙眼,叫道:「朕不需要那些!」

他像是失控似的厲聲嚷道:「除了母后,朕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此刻原本退出的陳沖聞聲趕了進來,見眼前是這樣情形,卻又滿面為難地倒退兩步。

朱儆卻看見了他,便喝道:「陳沖!」

陳公公忙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朱儆道:「你把你前陣子跟朕說過的話再跟她說一遍!你告訴她!」

陳沖面有難色:「皇上……」

朱儆喝道:「還不快說,你是要罔顧君命嗎!」

陳沖嚇得跪在地上:「老奴、老奴曾告訴皇上,純兒姑娘……有些像是先皇太后的舉止。」

他皺著眉,滿面苦色道:「尤其是那次皇上病了,姑娘照料皇上的處置法子,簡直是一模一樣。」

朱儆看向琉璃。

琉璃雪著臉,緊閉雙唇。

朱儆道:「那次朕病著,你晝夜照看,你叫過朕『儆兒』,是不是?」

琉璃不回答。

朱儆又道:「之前,咱們第一次在陳家見面,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你抱住朕,就叫過我『儆兒』,是不是。」

琉璃鼻酸,自覺撞入了一面無形的網羅,再也逃不過了。

朱儆瞧著她,卻笑道:「其實那次朕病了,本以為會死去,死去倒也好,至少能跟母后在一起了,但是鬼使神差的,卻覺著是母后在我身邊細心照顧,我心裡想著不能死,因為一旦死了,母后一定會很傷心,我不想要母后傷心,不要她落淚,所以我又活了!誰知照顧我的是你!」

朱儆望著琉璃冷冷道:「早知道是個不相干的人,我又何必活過來?」

眼淚流了出來,琉璃禁不住道:「儆兒……」

朱儆直直地盯著她,這一聲自然也聽得分明:「你叫我什麼?」

所有的心防,猶豫,都在這瞬間消失無蹤。

再也沒有遲疑,琉璃閉了閉雙眼,淚撲簌簌地跌落,眼前朱儆的影子也變得模糊,像是現在英氣勃勃的小少年,也像是先前四歲多的奶聲奶氣的小孩子。

淚落如雨,琉璃掩面哭道:「儆兒!是我,是母后……」

她用盡渾身力氣跑到朱儆身旁,泣不成聲地:「對不起,儆兒,母后、母后其實一直都在你身邊陪著你。」

望著小皇帝呆若木雞的樣子,琉璃不管不顧地用力將他抱住:「儆兒,儆兒!」

種種隱忍,母子情深,都在這緊緊地擁抱以及一聲聲呼喚中,隨著淚水傾巢而出。

***

次日,范垣入宮。

卻並沒有見到琉璃,朱儆說道:「夫人昨日偶感風寒,如今給太妃請了過去,歇息在太妃宮裡,將養兩日自會出宮,太傅不必擔心。」

范垣道:「家中尚有小女嗷嗷待哺,若是風寒,回府將養便是,且今日是純兒的生日,家中上下都等著她呢。」

「原來今日是她生日,朕倒是忘了,不過她年紀不大,做不做壽也無關緊要,」朱儆輕描淡寫道:「至於明澈,不是有奶娘陪著嗎,如果不妥當,朕再派兩個嬤嬤過去幫忙就是,何況太妃很喜歡夫人,特跟朕說了要多留她兩日,朕既然已經許了,自不能再出爾反爾。」

不容分說地說到這裡,小皇帝微笑道:「朕知道太傅夫妻伉儷情深,可也不在這一時。對么?」

范垣目光沉沉:「既然如此,臣想見一見純兒。」

朱儆說道:「如今她在黛煙宮,太醫又說靜靜調養,倒是不便相見,改日再見就是了。」

范垣道:「臣去便是。」

朱儆嘆道:「太傅怎麼忘了,普度殿的風波才過去多久,以後太傅可要多留心些,不要跟後宮再有什麼瓜葛傳聞的好。」

范垣對上小皇帝的眼神,發現朱儆的目光明澈冷靜,甚至是太過冷銳,底下似有絲絲寒氣兒。

終於,范垣道:「既然如此,臣遵旨就是了。」

朱儆道:「朕知道太傅向來最懂朕的心了,很好。朕心甚慰。」

目送范垣退了出去,朱儆看一眼身邊的陳沖。

陳公公忙低頭,不敢做聲。

朱儆道:「公公,朕知道你跟太傅的關係向來很好,但這次,你可要記著,不該通的風不要去通,知道嗎。」

陳沖欠身道:「奴才當然不敢。」

朱儆又道:「你是跟隨過父皇的老人,也向來忠心於母后,現在又盡心竭力地伺候朕,朕相信你的忠心,所以什麼事都不瞞你,你也該知道怎麼做才是對朕最好的,是不是?」

陳沖低頭:「皇上放心,奴才明白。」

朱儆頷首道:「這樣就好,去吧。」

先前朱儆從陳伯手中得到了一張圖,正是琉璃在南邊所繪的三張之一。

且是惡人欺負女孩子的一張,朱儆看了震驚,他自然認得自己母親的手筆。

可是這張圖來的不明不白,陳伯除了這個跟那幾句含糊的話,也並沒有指名道姓。——先前朱儆故意在琉璃跟前說什麼「陳伯還對自己說了些話」,也不過是敲山震虎,讓琉璃以為自己該知道的都知道了罷了。

但雖然圖來歷不明,可朱儆何等聰明,他看著那圖畫,想到陳伯原本是個誰也不睬的冷淡性子,可先前卻一反常態地跟溫家兄妹兩個極好,甚至,還一度想把這陳府的舊宅租借給溫家。

且這圖裡的女孩子的形容身段兒,十足肖似「溫純」。

朱儆很快想通了這些,忖度過後,便派宮中密使秘密前往江南,在蘇州地方詳查溫家以前的種種,果然便查出了溫養謙曾吃過官司,只是後來給張莒翻了案。

這時侯張莒已經從蘇州調去了湖州,於是密使又日夜兼程趕到湖州,只假借之前的案情不明,要他配合調查。

因為朝廷近來改革吏治,時不時地會有些暗行御史之類的在地方上巡邏查探。

張莒便以為這密使也是暗行御史一流,來查核自己的政績的。

他是范垣手下出身,自然早有準備,那先前的三張圖雖給了范垣,他自己卻也留了摹本。於是交給了那密使,又親把當年的案子重述了一遍。

密室便安撫了他兩句,又說:「早聽說老爺官聲蜚然,想必高遷指日可待,以後再見面怕就是在京內了。」

張莒笑道:「承蒙吉言。」

張莒本想將此事寫信告知范垣,只不過這本也不算是一件大事,何況如今朝廷正考核官吏,倒是不便在這個時候跟京官過從甚密,且范垣先前才出了那件事,倒要格外避諱,於是並未寫信。

何況假若真的升遷,進京之後,自然可以親口稟明。

而小皇帝的密使帶了那信圖返回京內,這般如此說了一回。

朱儆看看手上的圖,早翻出了當年琉璃畫給自己解悶的那些。兩下對比,驚心動魄。

自然不免想起跟「溫純」認識以來的種種,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

朱儆到底是長大了,心思深沉的很,他心知道陳伯是在給自己通風報信,但既然連陳伯都看出了蹊蹺,那麼,倒是還有一個人堪稱火眼金睛。

那人,自然就是他身邊的陳沖。

朱儆暗中質詢陳沖,陳公公起初不敢招認,但架不住朱儆威逼,便隱晦說明了些。

陳沖知道茲事體大,還勸道:「其實,或許是巧合也說不定的,皇上切莫就因此而多心,思慮過盛有礙龍體呀。」

朱儆淡淡道:「巧合也是說得通的,但有的事是不能用巧合來解釋的。」

比如他每次跟「溫純」相處時候那種熨帖自在的感覺,比如一見她就心生熟悉之感,毫無隔閡。

再比如……

朱儆道:「你倒是說說,她為何從來也不跟我行禮,為什麼?」

陳沖無話可說。

朱儆在懷疑這畫出自琉璃之手的時候,本想立刻傳她進宮,但正如琉璃所想,他已經不是原先那個任性不懂的小孩子了。

朱儆也知道,單憑著一幅畫跟自己的推測,一切都做不了數。

所以他多做了兩件事。

在琉璃看見昔日的畫的時候,她的反應,都落在小皇帝的眼中。

朱儆其實並不是面上看來的這樣輕鬆,他的心弦繃緊,就如同拉成滿月的弓弦。

他的心裡一方面無限無盡的渴望,另一方面,卻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所以在琉璃想要承認的時候,那恐懼感突如其來,讓他無法承受地倒退一步。

此時打發了范垣,朱儆起駕往黛煙宮而去。

遠遠地,望見宮內,是嚴雪跟琉璃兩人對面而坐,正不知跟說著什麼。嚴雪的臉上有一抹無法形容的淡笑,隱約帶了三五分的苦澀。

而琉璃半垂著頭,恬然溫柔的側臉,讓朱儆驀地想起了昔日皇太后的容貌舉止。

他的心在瞬間變得很輕很軟。

正要拾級而上,因看見了這一幕,幾乎有些邁不動步子。

那邊兒嚴雪跟琉璃卻聽宮人傳報皇上駕到,兩人不約而同轉頭看了過來。

朱儆極快地調整面上表情,卻無法控制微紅的眼圈。

他進了殿門,道:「太妃,」看一眼琉璃,刻意地並未招呼她,只問嚴雪,「你們在說什麼?」

嚴雪道:「只是跟范夫人說兩句體己話罷了。」

朱儆道:「哦,那你們繼續說,朕也想聽聽。」

嚴雪笑道:「難得皇上有這樣興緻。我方才是跟范夫人說,他們家的明澈姑娘,長的是像夫人多些,還是像是太傅多些。」

朱儆已經在兩人中間的桌邊坐了,聞言看向琉璃道:「是啊,我卻也看不出來,且明澈的脾氣也有些奇怪,沒太傅那樣內斂深沉,也不像是純兒這樣溫和。倒像是什麼別的人。」

琉璃看他一眼,當著嚴太妃的面,卻也不好就如何,只輕嘆了聲,無奈喚道:「皇上。」

朱儆卻又下了地,對嚴雪道:「太妃,朕先帶她走了,改日再來探望你。」

嚴雪起身相送,又望著琉璃:「我如今才跟夫人相見恨晚,既然你要在宮裡多住兩日,且記得多來跟我親近親近。」

琉璃垂頭行禮,便同朱儆一塊兒去了。

兩個離開了黛煙宮,朱儆道:「對了,方才太傅來過,要接你回去,給朕回絕了。」

琉璃張了張口,又無聲。

朱儆回頭:「你是不是很失望?」

琉璃問道:「失望什麼?」

朱儆道:「你畢竟成了親,又有了明澈,今兒不能讓你們合家團聚共享天倫,難道你不覺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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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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