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懷

釋懷

聽了小皇帝的話,琉璃愕然,同時周身泛起一股冷意。

她屏住呼吸,無法回答。

「不要忘了,」朱儆卻盯著她的雙眼,緩緩說道:「你方才說,願意為朕做任何事,什麼都可以……難道,這些話都是假的嗎?!」

***

且說范垣出宮回府,溫姨媽領了沛儒來,正同明澈玩耍。

明澈見父親回來,忙不迭跑過來,張開手臂讓抱,范垣將她抱在懷中,溫姨媽也牽著沛儒的手走到跟前,問道:「怎麼純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范垣只做無事發生的,道:「本是要回來的,不料宮裡嚴太妃娘娘跟她相談甚歡的,一時捨不得純兒回來,皇上特意跟我說了,會留純兒在宮裡多住幾天。」

溫姨媽畢竟是個仁慈純善的人,聞言思忖了半晌,只嘆息說道:「不料竟合了太妃娘娘的眼緣,倒也罷了,只是明澈方才還嚷嚷著叫娘呢,我還同她說必會跟你一塊兒回來的……畢竟是皇上的隆恩,想來也是好事。」

明澈正瞪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看著兩人,聽溫姨媽說起來,似乎懂事般,便沖著范垣叫道:「娘,娘……」

范垣在明澈的發上撫過,輕聲安慰,溫姨媽也忙安慰道:「好了,不要鬧你父親了,來,跟沛儒到裡頭玩去。」

溫姨媽領著兩個小孩子去了,養謙從外進來,一看范垣坐在廳下,便過來問道:「妹妹呢?還沒回來?」

范垣便把方才搪塞溫姨媽的話又說了一遍。

誰知養謙不比溫姨媽,因皺眉問范垣道:「皇上難道不知道今兒是純兒的生日?按理說,不管怎麼都該叫她回來的。就算皇上忘了,四爺沒跟皇上說明?」

范垣看著溫養謙,琉璃的事自然不是這麼簡單的,若細說起來,把養謙跟溫姨媽也牽連在裡頭了。

范垣便無奈一笑:「瞞不過你,其實皇上還跟我說,純兒偶感風寒,不便就挪動,所以現在還在宮裡頭休養,我因擔心岳母聽了憂慮,所以才不提的。」

養謙聽了這句,彷彿能說得通,又忙問:「純兒病的可重?」

范垣道:「不用擔心,只是她身子嬌弱,皇上也是好意,留她在宮裡養兩天也罷了。」

養謙知道他從來把琉璃看的如自己性命一般重要,且他又是個有城府心機的人,既然他都這麼說了,宮裡自然無事,於是暫且寬心。

養謙便只說道:「只是可惜了四爺的一片心意,我還特請了有名的偶人戲班子呢,妹妹從沒見過,一定喜歡……既然如此,只好改日了。」

范垣一笑點頭。

因今日的事都已經排布妥當了,偏主角不在家裡,養謙只得出去照應一切。

這夜,溫姨媽跟養謙都回府去了,范垣並未去內閣,只在家中陪著明澈。

小丫頭窩在他的懷中,卻總是睡不踏實,睡到半夜便爬起來,左右看看,突然放聲大哭。

奶娘聞聲趕來,因對范垣道:「大姐兒是在找少夫人呢。」

於是又拿了些吃的,玩的,逗引明澈。

明澈卻並不受哄勸,只顧大哭,哭的幾乎氣噎似的,豆大的淚珠從眼裡大顆大顆地掉下來,范垣望著小孩子這般傷心,自覺從沒這樣凄惶心酸,不知所措。

漸漸地明澈哭的累了,卻抓著范垣不放手,彷彿怕他也不見了。

范垣只得又十分安慰,只隨口說道:「明澈不哭了,明兒你娘就回來了。」

明澈果然慢慢地不再哭了,大眼睛看著范垣,半晌,突然冷不丁地叫了聲:「父親!」

范垣一驚,旁邊小桃跟眾奶娘都驚訝非常,原來明澈開口的晚,那邊兒沛儒都會說話了,明澈還只會叫「娘」,這一聲「父親」,卻是第一次。

范垣望著眼睛紅紅的小丫頭,忍不住眼底潮潤,愣了半天才應承道:「乖明澈。」

次日因不必早朝,范垣親陪著明澈吃了飯,眼見日影漸高,忽然宮裡來人傳說:「皇上傳范大人進宮,還說叫帶著小小姐呢。」

范垣讓奶娘們給明澈換了衣裳,便領著進宮。

才過環翠宮,就見陳沖遠遠地站在那裡,一看見他們來到,便忙小碎步跑了過來。

范垣道:「公公。」

陳沖匆匆行了個禮,憂心忡忡地道:「四爺,這件事可怎麼了得?」

范垣道:「怎麼?」

陳沖道:「嗐,四爺怎麼倒是無事人一樣,我看皇上、皇上的意思,是不打算放夫人出宮了。」

范垣沉默。

陳沖打量他的臉色,卻期期艾艾地說道:「四爺你千萬別惱,其實皇上、他也不容易。」

朱儆年幼就沒了父母,這些年來陳沖侍候身旁,最是知道小皇帝怎麼過來的。

就算是尋常人家的孩子,面對這種複雜之極的情況只怕也無法接受,更何況是皇帝。

范垣點點頭,沒有說話。

陳沖見他面沉似水,卻絲毫不敢放鬆,因畢竟也知道範垣的為人,面上雖看不出什麼來,誰知道底下是不是雷霆萬鈞。

陳沖便道:「四爺,這次可千萬、千萬沉住氣,皇上畢竟年紀還小……」

范垣掃了他一眼:「多謝公公。」

倒是明澈仰頭望著兩人,突然跟著叫道:「公公!」

陳沖大吃一驚,又喜出望外地俯身:「姑娘會說話了?」

明澈望著他,絲毫不怯。

范垣微微彎腰將明澈抱在懷中,將走的時候,范垣對陳沖說道:「各人自有命數,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上一則有他的天命,二則,他之所以走到現在這一步,也跟他打小的性情脫不了關係。」

陳沖聽見這句,因為明澈會開口說話而心花乍放的心突然又寒風凜冽。

陳沖帶了范垣父女來到景泰殿,裡頭命宣。

范垣把明澈放下,明澈只握著范垣的手邁步進了大殿門口,就主動鬆開了,她邁步往前走了一會兒,轉頭看了半晌,叫道:「娘!」女孩子奶聲奶氣的呼喚在大殿內回蕩。

裡頭琉璃早聽見了聲音,忙不迭地走了出來。

明澈看見母親,喜不自禁,咯咯笑著,邁步向琉璃跑了過去,不由分說撲在了琉璃懷中。

范垣在後卻徐步而行,琉璃正在明澈臉上親了兩口,抬頭看見范垣,眼睛便又紅了幾分。

范垣正要開口,目光往後,卻見是朱儆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此刻陳沖早示意殿內伺候的太監宮女們盡數退下了,一時殿內除了陳沖外,只剩下了他們四個人。

范垣先行了禮,朱儆淡聲道:「愛卿平身。」因又走前幾步,打量著明澈:「多日不見,這孩子又比先前長了好些了。」

又問道:「你方才叫什麼?」

琉璃的心微微發緊,卻見明澈眨眨眼,又呀呀叫了兩聲。

朱儆道:「你想說什麼?」

明澈望著朱儆,突然從腰間抓住一樣東西,遞給朱儆看。

朱儆垂眸細看,渾身一震。

原來明澈給朱儆看的,竟是那枚在她抓周的時候,朱儆托鄭宰思給她帶了去的那枚龍紋玉佩。

朱儆喉頭髮澀,盯著那枚玉佩。

此刻明澈喃喃呀呀地彷彿試圖在說什麼,只是含糊不明。

畢竟是自己的孩子,琉璃止住心酸之意,蹲下身子對明澈道:「明澈是想說什麼?」

明澈畢竟才會說話,心裡明白,嘴上卻說不出來,只是舉著那玉佩,又指著朱儆,嘴裡亂嚷。

陳沖在旁看著情形,終究忍不住,便陪笑道:「姑娘聰明的很,上回皇上曾教她如何叫人,只怕她記得呢。」

琉璃震動,便試著對明澈道:「明澈可是想……想叫『皇帝哥哥』?」

「呀,」明澈大叫了聲,滿面喜悅,舉著玉佩稚嫩而歡喜地叫道:「皇帝哥哥!」

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呼喚傳入耳中,朱儆猛然往後退了一步,無法置信地望著明澈。

明澈卻偏偏又蹣跚跑到他跟前兒:「皇帝哥哥,哥哥!」她才學會開口,自然高興,連聲地竟叫個不停。

朱儆的臉色從白轉紅,又從紅轉青,終於叫道:「夠了,別叫了!」

明澈正是滿心歡喜,突然給他疾言厲色地呵斥住,一愣之下,眨了眨眼,大顆的淚珠便涌了出來,於是放聲大哭。

琉璃忙過來抱住她,又對朱儆道:「明澈是親近你,你幹什麼這樣嚇她?」

朱儆因見明澈哭了,正有些心虛後悔,突然聽琉璃這樣說,卻擰眉道:「我不喜歡聽她這麼叫,又怎麼樣?」

琉璃望著朱儆帶怒的雙眼,心裡有些明白,因道:「儆兒,明澈才兩歲,她懂什麼?她只是喜歡你才這樣叫你的。」

朱儆望著明澈大哭的樣子,又聽琉璃這樣說,雖然生性執拗不肯認輸,但卻也不忍再說狠話,就只做冷然狀轉過身去。

此刻范垣走過來,對琉璃道:「明澈昨晚上睡得很不安生,半夜爬起來找你……如今好容易見著了,你先帶她到偏殿去。」

琉璃正要好好哄哄明澈,正有此意,但是范垣顯然是故意支開自己,留下范垣跟朱儆對上,卻不知如何。

琉璃就看著范垣,雖沒有開口,眼中卻透出些祈求之色。

范垣一點頭,意思是自己心裡有數,又溫聲道:「你去吧。」

琉璃這才抱住明澈,轉身往裡。

范垣又看向陳沖。陳公公一百個不願意走開,思忖片刻,終於也悄悄後退。

朱儆目送琉璃抱了明澈去了,心中滋味難以名狀,突然聽范垣說道:「皇上,我看純兒的病已經好了,也是時候帶她回府了。」

朱儆心頭一凜,轉過身來:「太妃說了要多留她兩日,你急什麼。」

范垣說道:「方才皇上也看見了,明澈離不開她的母親。」

朱儆聽了這句,心中的悲涼騰地化成了火焰,重複了一句:「明澈離不開她的母親?」

范垣道:「是。」

「哈哈,」朱儆無法再忍,怪笑了兩聲道:「明澈離不開她的母親,那朕就能離開了朕的母后了?」

范垣淡聲回答道:「沒有人讓皇上離開皇太后。只是命運多舛罷了。」

朱儆被這句噎住,就像是心頭的火焰給往下強壓了一寸,卻燒的越來越旺了:「你、你說什麼?你是何意?」

范垣卻並不回答這句,只道:「另外,明澈只是個小丫頭,皇上卻是一國之君,難道也要跟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兒比?」

「你不用擠兌朕!」朱儆瞪向范垣,「你、你也太放肆大膽了,范垣,就算你是輔臣,就算你……居功至偉,但是憑你對皇天後不敬不尊,就是死罪,你明不明白!」

范垣道:「臣哪裡對皇太后不敬不尊了。」

「你心裡清楚,」朱儆走前幾步,咬牙道:「那次你跟朕說要賜婚,你是不是故意要羞辱朕的?」

范垣抬眸,眼神沉靜:「我原本並沒有要皇上賜婚之心,倒是皇上口口聲聲地說要給純兒賜婚在先吧。」

范垣說話的時候是面不改色,聲音也淡淡的,偏偏這一句一句,就像是鞭子一樣,打的人身上臉上生疼。

朱儆的臉上就火辣辣的,此刻往事也在眼前疏忽而過,這才明白,當初自己說要給溫純賜婚的時候,范垣的臉色為何跟要殺人一樣……但這也同時說明,范垣早在那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他跟琉璃是母子情誼,卻直到現在才知道真相,但范垣……他為什麼反而那麼早就知道了。

朱儆的心頭髮涼,明知道不該問,卻仍忍不住道:「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范垣看著朱儆變色的臉,彷彿能聽見安靜的大殿里有電閃雷鳴。

范垣遂道:「臣不懂皇上在說什麼。」

朱儆道:「你不用再裝,你知道朕說的是什麼,純兒她、她就是……」

「純兒就是純兒,是臣的內人。」

「你住口!」

「難道不是?」相比較朱儆的火冒三丈無法釋懷,范垣自始至終還都是淡然處之,如此波瀾不驚,不容分說,「那皇上不如問問天下人,問問這滿朝文武,她溫純是誰。」

是啊,溫純就是溫純。

朱儆幾乎要給范垣激瘋了。

理智幾乎不存,朱儆口不擇言道:「朕、朕不管她是誰,以後她、她就會留在宮裡……」

「她不會留在宮裡,」不等朱儆說完,范垣道:「身為一國之君,留大臣的妻子在宮裡,自古以來就沒有這個道理,皇上若要做這開天闢地來的頭一號昏君,只怕先帝跟先皇太后在天之靈,也必不得安生。」

「你還有臉提先帝,」朱儆渾身哆嗦,幾乎暴跳,「先帝若在天有靈,也必不會放過你……范垣,你簡直是膽大妄為,該誅九族!」

范垣道:「臣自問奉命輔佐以來,從無二心,不論為國事還是為了皇上,都從來鞠躬盡瘁,問心無愧。」

話音剛落,只聽「噹啷」一聲,原來朱儆竟抬手把桌子上放著的一把劍拔了出來,他氣的邁步往前,劍指著范垣,殺氣騰騰道:「好,朕不跟你廢話,朕現在先殺了你,成全你的忠義之名!」

劍光閃爍,這正是先前高統領送給朱儆的那柄寶劍。

雖然朱儆年輕,但這許多年來持續不斷習武,早有幾分功力。

何況這劍鋒本就銳利,只要他輕輕往前一送,范垣必會血濺當場。

可范垣仍舊目光平靜地看著朱儆:「皇上。」

無視閃爍的鋒芒,直面小皇帝眼底的殺怒,范垣道:「這麼多年了,皇上的脾氣還是一點也沒變。也算是臣教導無方,死不足惜。」

朱儆的手一顫。

范垣道:「其實方才在來的路上,陳公公說皇上這許多年來不容易,但是臣想,不管是誰,都該為自己所做付出代價。」

「你……死到臨頭還……」劍鋒點在范垣胸口,朱儆竭力壓抑自己想要往前送出的衝動:「當年如不是你覬覦太后,心懷不軌,那些人怎會對朕說那些讒言,讓朕輕信?」

范垣卻突然問道:「皇上覺著先帝怎麼樣?」

朱儆一愣。

范垣道:「皇上覺著以先帝的英明,他會不知道我是何等為人?如果先帝有半分疑我之心,又怎麼會把皇上託付於我,難道皇上覺著先帝不如你?」

「你……」

「這麼多年,該受的折磨,該有的苦楚,都已經嘗盡了。我什麼都可以捨棄,唯獨不能失去純兒。」范垣道,「皇上若能夠明白失而復得是什麼滋味,就不要再一意孤行。」

握劍的手有些發抖,朱儆道:「是朕一意孤行?明澈需要母親,朕就不需要了?照你的意思,這麼多年,都是朕自作自受?朕活該沒有母后?」

范垣不語。

「范垣,」朱儆望著他決然篤定的模樣,微微昂首:「你什麼都可以捨棄,難道朕不能?當初母後去了,朕也願意什麼都不要,只追隨母后而去!」

「皇上!」范垣聽他又說這種話,擰眉道:「別忘了您的身份,你是一國之君,是……」

「我可以不是!」朱儆說到這裡,把手中的寶劍往地上狠狠地擲落。

寶劍墜地,發出狠狠地噹啷一聲。

小皇帝的眼中有淚墜落,他盯著范垣道:「朕不殺你,你說的對,是朕自作自受,任性嬌縱,蠻橫衝動,朕不配為君,那麼……這個皇帝我不當了,誰愛當誰當去,你,南安王,或者隨便什麼人……誰來當都成!我只要母后能回來陪我,只要能跟母后在一起!怎麼樣啊,范大人!」

這下子,連范垣都怔住了,他並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朱儆抬手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淚,把頭上的金冠摘下,正要往地上扔落,便聽到身後琉璃大聲叫道:「儆兒!」

朱儆一怔,回頭卻見琉璃向著自己跑了過來。

而在琉璃身後,是明澈,因不知發生何事,也一路趔趄著飛奔過來。

琉璃跑到朱儆身旁,一把將小皇帝抱入懷中:「你、你這孩子,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熱的淚隨著動作,打在朱儆的臉腮跟頸間。

想到方才聽見的一切,琉璃死命抱緊朱儆,忍不住嚎啕大哭:「都是母后不好,儆兒,乖孩子,母后再也不離開你了!」

小皇帝本直直地站在原地,聽到她聲聲呼喚,兩隻眼睛里的淚就如同開了閘一樣。

「母后……」終於,朱儆「哇」地一聲也大哭出來:「母后!我好想你呀!母后!」

這一刻,小皇帝才終於張開手臂,將琉璃緊緊地抱住。

此刻明澈也跑了過來,小丫頭不太知道發生什麼,只看見自己的母親跟「皇帝哥哥」抱頭痛哭,明澈便也順勢抱住了朱儆,跟著放聲哭道:「母后,皇帝哥哥!」

范垣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眼底潮潤,陳沖先前聽了動靜衝進來,原本還想上前勸慰,可見狀卻又止步,只低頭拭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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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床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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