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何來翻雲覆雨手(中)
注意到沈少昊目光中的含義,江笠冷冷哂笑了,轉頭對別蜂起淡漠說道:「兄長來得正好,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別蜂起明顯地察覺到氣氛的微妙。
心頭隱約的不安使得他的臉色慢慢凝重下來。
「沈公子,我們兄弟有話要說,請你馬上離開!」別蜂起道。
江笠卻道:「無妨,也沒什麼聽不得的。」
聞言,別蜂起不由眉宇一壓,心底越發憤懣。他本就是個眉壓眼的邪魅相貌,如今眉宇一鎖,越顯憂鬱:「好吧,你想跟我說什麼?」
這時候,趙侍衛長剛好從後頭追了上來。他氣喘吁吁地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旁觀者的他也感覺到氣氛的非比尋常,一時也噤聲不敢多言。
就聽見江笠對別蜂起說道:「沈公子邀請我到沈府做客,我已經答應他了。」
別蜂起錯愕地重複了一句:「你答應他了?」
江笠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嗯,都答應了。」意有所指。
「什麼叫都答應了?!」別蜂起驀地攥住江笠的手腕,臉上表情慢慢猙獰起來,「你都答應他什麼了?你想到他那裡去,你想在他那裡待多久?」
江笠吃痛地皺起眉宇,但他沒有掙扎:「說不準,若是風景尚佳,大概要多住些時日。」
「若我不同意呢?」
「我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兄長又何必說這般話。即便兄長不同意,難道我就去不得了嗎?」
別蜂起的眼神恐怖得都能吃人了。他死死地盯住江笠,臉上咬出一道輪廓鮮明的牙印子,脖頸更是迸出暴怒的青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他一字一句地從牙關里擠出字來。聲音都低啞陰鷙了,像是暴風雨前陰沉沉的死寂,若得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隨時都能爆發。
江笠直直地注視著他,像要把他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裡似的。然而神情越是溫和,他說出的話就越是冷酷,簡直能頃刻間讓別蜂起墜落無間地獄。
「我與沈公子已經互許知己……」
「住口!」別蜂起一掌擊碎旁邊的紅木桌。
木桌嘭然爆裂,炸開一團煙霧!
別蜂起就像一隻被激怒的野獸,渾身散發出強烈戾氣。一片木屑在迸射中擦過他的臉頰,在他臉頰上蹭下一道細細血痕。
當他再抬起頭時,眼睛都紅了。
憤怒,茫然,妒忌,擔憂,傷心,失落,留戀……複雜的情緒充斥在他眼底,難以言盡。
他想要暴怒,想要歇斯底里地發泄,用他一往無前的氣勢斬斷一切阻礙,衝破這讓人窒息的痛苦。然而他什麼也沒能做。
他聲音悲愴地問道:「他是你的知己,那我呢,我又算什麼?」
最了解江笠的,最能包容江笠的,難道不是他嗎?
若沈少昊是知己,那麼與江笠把酒言歡,出生入死,陪著江笠一路走來,尋藥草,救斬鈺的他,又算什麼呢?
他質問江笠:「那我呢,你走了,我怎麼辦?我對你而言,又算什麼呢?難道我對你而言,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嗎?」
彷彿不忍去看,江笠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背對了別蜂起,也背對了所有人。
他深深地一閉眼:「兄長自然永遠是兄長。」
「永遠是兄長?」別蜂起怔怔地點了頭,嘴角笑出一抹悲慘。連道三聲好后,他踉踉蹌蹌地起了身,轉身往門外走去。
走到門檻,他突然身形一頓:「什麼時候走?」
「馬上就走。」
彷彿力不能支似的,他扶著門框慘笑了一聲。不再多說,他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頭也不回。
江笠仰頭望著頭上橫匾,清風明月。
長久地注視著這筆走龍蛇的行書,他的心卻不知落在何處。
沈少昊在旁邊把這場大戲全程看完,看得頗為滿意。
輕舟弟弟不虧是輕舟弟弟,做什麼事都是乾脆利落,心硬如鐵,叫人喜歡啊。
沈少昊道:「賢弟如此明智,為兄就放心了。你收拾一下,為兄的馬車就等在樓下。」
江笠淡淡應聲:「嗯。」
江笠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已經從那橫匾處收回,但依舊頭都沒回一下。不過到了這份上,沈少昊也不跟他計較這些細節。
帶著大獲全勝的喜悅,他舉步離開了悅來客棧。接下來,就是他品味勝利果實的時候了。
待所有人都走後,江笠才轉過身,氣力像被一下子抽光似的,他坐倒在圈椅中,長長地出了口氣。
他看向了身旁桌上的請柬,那是沈少昊拜訪前投遞的,他目光深沉地看著那燙金的請柬二字,手指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敲著桌面。
江笠很快收拾妥當。沈少昊果然已經在馬車中恭候多時了。
屏退上前服侍的下屬,他主動伸出手攙扶江笠,望著江笠的目光中洋溢著柔情似水的笑意。
江笠順勢坐進馬車,漫不經心地掃了車窗一眼。他看見別蜂起就站在客棧門口的樹蔭下,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別蜂起皺了下鼻子,無聲地哼了一聲。
江笠平和地垂下眼瞼,笑容淺淡。
車夫甩出一馬鞭,馬車噠噠行起。
「輕舟弟弟。」沈少昊拉起江笠的手,放在嘴唇邊虔誠無比地親吻了一下,像親吻著無上至寶一般。
江笠默不作聲地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看向沈少昊。
沈少昊抬起眼睛:「為兄有無數種藥物,能夠讓你不得不臣服於我,哪怕單是控制人心,讓人上癮的丹藥,為兄府庫中就有不下百種。但我寧願選擇相信你的一句話。為兄的這番心意,賢弟能懂嗎?」
「沈兄言過了。」江笠淡淡道,他最厭惡的就是用威逼利誘去攫取感情,「你我之事因何而起,就因何而終。只要沈兄承諾不變,此事自不能輕易終了。」
聽聞此言,沈少昊不僅不怒,反而笑將起來。
他不怕江笠直言此事是交易,若江笠滿口深情厚誼,他倒反要提高警惕了。但是聽「輕舟弟弟」的意思,就是說他與他之間的交易是因為斬鈺而起,只要救治斬鈺這承諾不變,他們之間的交易就不會終了。這倒是合乎他的心意。
他相信,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一定能夠征服江笠。他沈少昊的人生從未有過敗績,在江笠這裡也不會有意外!
沈少昊出身名門,哪怕出門在外,他也自有一套臨時的府邸落腳,絕不會遷就住進人多口雜的客棧。
沈少昊這套租來的府邸是個四合院,有前廳後院,布置典雅風流,其中物事一應俱全。
房間早已收拾妥當,江笠一來便可入住。
江笠剛進屋沒多久,就又被沈少昊領到另一個屋子,說要見一個人。
江笠一進屋,便見斬鈺正躺在前方床榻上。
江笠一愣之後,飛快上前查看了斬鈺的情況,確定只是昏睡過去而已,他才稍稍鬆了口氣。
冷靜下來后,江笠對沈少昊露出越發忌憚的神色。
「沈兄,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並沒有告訴沈少昊斬鈺在哪裡。
沈少昊歉然笑道:「既然要治好賢弟這位友人,為兄自然是要將他接到一處來,不僅便於治療,也好叫賢弟放心啊。為兄本想給賢弟一個驚喜,沒想到倒是嚇著賢弟了,為兄在這裡先給賢弟陪個不是。」
所謂放心,其實就是警告江笠趁早死心,不要起其他心思。
江笠垂眼笑道:「沈兄果真細心,愚弟如今才知道,原來沈兄的請柬還有這番用處,沈兄這通天手段,叫愚弟不佩服也不行啊!」
沈少昊笑著擺擺手:「賢弟謬讚。」
沒錯,他拜訪前先遞請柬,其實還有一個用處,他要告知李戚風的那些心腹們,他沈少昊又來找李輕舟了,那些心腹必會趕緊跑去通知李戚風,他的人跟蹤不了李戚風,難道會連趙侍衛長這些玄師都跟蹤不了嗎?順著趙侍衛長這條線,他也就找出了斬鈺的藏身地點了。若李戚風當真一直待在斬鈺身邊,他還真沒把握帶走斬鈺。
沈少昊扶住江笠的肩膀,將江笠轉向自己。他認真地凝視著江笠的眼睛,深情又鄭重地說道:「輕舟弟弟,為兄知道,為兄今日這番作為,定叫你心中不樂。此事是為兄不夠坦蕩。但為兄向你保證,今後必會全心全意地愛護你,絕不在其他事情上叫你受委屈。」
江笠有些驚訝。尊貴如沈少昊居然也會說出這麼些話來,可謂是完全放下他貴公子的矜持了。
江笠的臉上顯出一絲掙扎。
垂眸沉默了良久,他慢慢撩起睫羽,像是掀起一道水晶珠簾,露出其中的冷泉洞天,那泉水中瀲灧了一池螢光,沒有警惕惱怒,有的只是遲疑跟迷惘。
「沈兄何必……」
「我說的是真的!今後我必會全心全意待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江笠還是有些躊躇:「可是今後之事……」
「賢弟可拭目以待!」
江笠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動容。
沈少昊察覺到江笠的動搖,心中難掩雀喜。
沒錯,他沈少昊可是名門望族出身的貴公子,才貌雙全,長袖善舞,這世上就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即便江笠是座固若金湯的堡壘,他也能將他攻城拔寨,摧枯拉朽!
為了緩和江笠的情緒,寬嚴相濟張弛有度是必須的。好的獵人不會一次就勒緊鎖鏈讓獵物窒息,而會享受蟄伏,驅趕,誘捕,收繩的過程。既然江笠現在人已經在自己府中,沈少昊便由著江笠去陪斬鈺了,反正斬鈺中了迷香,一時半會也是醒不來的。
走出水榭,回到自己院落,沈少昊臉上的笑容便漸漸淡了下去。
看來輕舟弟弟很是在意那個魔人啊,方才輕舟弟弟雖然沒有表現出太激烈的情緒,但進門看到斬鈺的剎那,他眼底的情緒波動,還是被他捕捉到了。
如此看來,這魔人對他的威脅居然還不比李戚風小?
這邊,江笠坐在斬鈺床邊,看著床上昏睡的斬鈺,他悠悠嘆了口氣。
在客棧的時候,後來他就猜到沈少昊投遞請柬的目的了,為了治好斬鈺,他默許了沈少昊的行為,但是這也等於將自己的又一個軟肋放在對方手中。
方才他毫不掩飾對斬鈺的擔憂,也不知道是對是錯。若沈少昊當真喜歡他,那麼該知道斬鈺對他的重要性,那麼,哪怕在接下來的治療中暗動手腳,他也不會傷害到斬鈺的性命。
當然也可能適得其反。若沈少昊當真那麼喜歡他,那麼他可能就容不下斬鈺了。
受制於人,實在叫人不好受。若他還是過去天賦橫溢的江笠——不,即便他修成了真正的玄王,在沈家這尊龐然大物面前,恐怕也不得不束手束腳吧。沈家不僅權勢滔天,家族中還有兩個成名已久的玄王!這才是沈少昊敢於巍然不懼,單刀赴會的資本啊!
至於別蜂起……
於今之計,只能賭一把了!
另一頭,目送江笠離開后,別蜂起垂頭喪氣地往客棧後院走。走著走著,他突然在後院月亮門後站住了腳。
相對於客棧大廳的熱鬧喧騰,後院這邊就安靜許多了,足夠他一個人木雕泥塑似的傻站上半天。
趙侍衛長擔心他可能會傷心之下一衝動就尋了短見,一路小心地追著他過來,就見他倚在門邊,臉上沒什麼表情,也不知道在琢磨著些什麼,就這麼干站了很久。
「唉,沒想到公子居然會看上沈少昊那種人,放著金鑲玉不要,卻去撿什麼木包碳,這是什麼眼光啊!」
別蜂起無聲地看了他一眼:「你說誰沒眼光,嗯?」語氣里大有敢說江笠一句壞話就揍死的意思。
趙侍衛長嚇得一激靈:「屬下說錯了,說錯了!」
他素來佩服公子,說這話不過是為了安慰一下少爺,免得少爺想不開自尋短見罷了。沒想到自家少爺都被公子拋棄了,還這麼維護公子,真是個好男人啊!
看來只能換另一種方式了。
「那個沈少昊真是太無恥了!」
別蜂起陰沉了目光:「這話就對了。」
趙侍衛長得到鼓勵,精神大震!
「姓沈的肯定用了什麼狐媚手段騙了公子,無恥啊,太無恥了!吾輩不屑與之為伍!不過啊,雖然公子沒看上少爺你,但是,你也別想不開啊,你也算一表人才,肯定還能枯木逢春的。正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
別蜂起靠著月亮門抱臂坐下來,他若有所思地對自己的心腹手下說道:「不對啊……」
「哪裡不對啊少爺?」趙侍衛長不明所以。少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就沒看出點門道來?真枉費你跟著小書生這麼久!」
「啊???」
「他今天的表現,很不像他。你知道嗎,在坐上沈少昊馬車前,他還特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公子也順便看了我一眼啊!」
別蜂起怒瞪趙侍衛長:「我們能一樣嗎?」
趙侍衛長立刻篤定道:「那肯定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