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春深
這一年的春節,金世安沒有回家,因為心思全撲在露生的事上。眼看露生身體逐漸康復,漸漸有往日珠光玉潤的神采,可喜臉上身上也不曾留下半點疤痕,再想想之前那個形容枯瘦的模樣,真有死裡逃生的恍然之感。
露生是心軟的人,自己得了安穩,便要分出心來憐惜他人的遭遇。想金少爺孤身一人,一份家業都落在他人手裡,此時不知是在山在海,又是舉目無親,無論過去怎樣憤恨計較,此時心中早把恨沒了,反見同情,閑話時總忍不住向金總問:「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好!好得很!」金世安給他問得心裡窩囊,「新中國能不好嗎?國富民強不打仗,海龍集團都是他的了!」
露生好奇:「怎麼現在又要打仗嗎?」
金世安不說話。
是的,所有人都和露生一樣,並不會相信南京將面臨屠殺。甚至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許多年後,人們想起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總用「亂世」來概括那十年。但這場亂世中,起初的幾年,人們並沒有想到,是日本帶來了這兩個字。
事實上,自一戰始,日本在國際社會的眼中一直是一條撿剩飯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僅限於在中國潰爛的身體上叼一兩口肉。它敢於和俄國爭奪青島,立刻遭到了中國在經濟上的抵制。而蔣|介|石的上台、和美國的交好,都令中國人相信,日本雖然有野心,但最多只是小打小鬧,他們沒有膽量大舉侵犯。
國民政府的新時代給了中國人虛無的、膨脹的自信,而新執政者忙於剿共和清黨,也無暇顧及日本在角落裡暗暗露出的獠牙——無人知曉,這個島國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發生了一系列激進派政變。它和中國一樣,被列強欺壓著、侮辱著,而它即將選擇一條最惡毒的道路,以侵略來富強國力,從而取得國際社會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圖上,東亞是混亂和黯淡的角落。它龐大,但無足輕重,它擁有巨量的人口,但這些人沒有發言的權利。
列強並不十分關心亞洲的局勢,只要他們在中國享有的特權不受侵犯,中國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遠不會伸出來。而此時的國民政府,依然相信,他們統治著一個大國,是美國重要的朋友。是的,他們被威爾遜欺騙過,而他們沒有別的路,只能繼續選擇盲從。
把國運交付於他人之手,哀莫大於此者。人們在近百年後回顧歷史,他們相信蔣|介|石並不會永遠甘心處於如此境地,一代梟雄,他必定也有過奮發圖強的意願。但無論人們如何對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蔣|介石,還在執著於剿滅他的政敵。
誠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自殺自滅才會一敗塗地。1930年的中國,在走一條自殺自滅的路,權力的鬥爭蒙蔽了執政者的雙眼,而真正的國運卻寄托在從來都不可靠的盟友身上。
當然,這些事情,現在的金世安無從得知。他的歷史爛成狗,對於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他只能簡單地將它歸因成一句通俗的成語: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解釋。
人都是這樣,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蔣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個單細胞動物,有事便提起腳來忙,無事就撅著屁股睡,平頭屁民操心什麼國家大事?老蔣想打想不打,輪不到你金少爺說話。
梅花兒開了又謝了,杏花兒從牆外探進來了,他眼下的生活是一種真實的瑣碎。
熟人圈子大約也都聽說他生病,不過不知道他在榕庄街這裡,都去往金公館,全被金忠明攔下來了。金忠明年前來看了兩次,府里如臨大敵,都嚴陣以待,來了無非就是「清淡養病,不要出去見風見雨,你現在舉止規矩怎麼這樣懶散?坐無坐相,站無站相,我金家怎樣的家教,在你身上半途而廢!不說愧對你亡父亡母,你可對得起你祖母先時請來的太傅?都是拿教養阿哥的規格待你,教我拿什麼顏面見九泉下的貝勒福晉!」
逼逼叨叨,嘰嘰歪歪,把金總教訓得好不耐煩。
大清亡了一百年啦!你好歹也是支持新民國獨立的一代梟雄,白日黑夜的什麼貝勒福晉,就是站在孫中山的立場上都要捶你了,你我封建民主不能兩立,老爺子你快帶著你的前清回憶滾回金公館吧再見好走不送了!
旁的客人倒是沒有,唯有三月初時一個陌生客人來訪,說自己姓陶,一身軍裝穿得英挺,捧了兩個錦緞盒子,說話語意含糊。金世安正憋得腳上長毛,請來廳里一坐,對方更加羞澀:「沒想到金少爺在這裡養病。」及至露生出來一見,他的臉是全紅了:「白小爺,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姓陶,過去駐軍在這裡的時候,我可愛聽你唱了。」
露生將他端詳片刻,嫣然一笑:「原來是陶長官,你近來可高升?我是早就不唱了的。」
陶士官道:「這是多可惜的事,我聽人說你病了,所以帶了些燕窩給你,還有這個——」盒子打開,是一把香羅小摺扇,陶士官紅了臉道:「你做牡丹亭是最好的,就是北平天津那些名角,也不如你唱得嬌媚,這扇子你看合用不合用,也不成敬意。」
露生大約見慣了死忠粉的這個德行,不慌不臊,大大方方接過盒子,細細看了一遍,笑道:「這是蘇州老師傅的手藝,花兒繡得好生精緻,有梅有柳,是單為《驚夢》來做的了。」
陶士官見他珍重,更加歡喜,想託了他的手,金少爺面前又不敢放肆,局促得笑都咬在舌頭裡,一把溫柔恨不得頂在腦門上:「豈敢豈敢,你是大家,我們只是票戲的,你能喜歡,那就是這扇子的福氣了。」越說越熱切:「我盼著能有哪一日,你拿著這扇子再唱聲聲燕語明剪,那真是——真是——」
金總怎麼覺得有種抓姦在場的感覺?還他媽是耽美標配的軍閥配名伶,兩人這他奶奶的渾然忘我,倒像寶玉見黛玉!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酸不拉嘰咳了兩聲,「唔唔,唔唔唔!」
露生背過身來,斜他一眼,忍不住地抿嘴兒要笑,回過頭來對陶士官道:「真是多謝多謝,若哪日我再做驚夢,一定請您來看。」又問:「現在南京唱得出名的,可還是那幾個人?」
陶士官憐惜道:「您那師弟倒還走紅,怎麼他沒來看看您嗎?」
金總見他膩膩歪歪,騷了吧唧,心裡早就不耐煩了,又覺得自己在旁邊好受冷落,一句話也插不進去,把茶喝了又喝,扯著嗓子叫翠兒:「倒茶!倒水!」
露生又氣又笑,也不好再問別的話,三言兩語打發了陶士官,回頭尋著金世安,金世安在花園裡摳樹。
露生含笑道:「你怎麼這樣小氣,別人說兩句話,你也不知客氣?」
金總臉上一紅,也覺得自己挺沒意思的,怎麼莫名其妙就酸上了,其實也是因為到這裡來沒朋友,情不自禁地佔有欲爆發,一看別人親近他兄弟,唯恐自己不是最要好的那一個了。他倒在石凳上:「老子就是看他不順眼。」
原本來個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談兩句,誰知這腦殘粉光顧著獻殷勤,不能怪金總生氣。
露生在他身邊挨著坐下:「看你人高馬大,難道過去是個孩子?他是我的戲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語地待他。說到底他愛的是杜麗娘陳妙常,若有哪個角兒唱得比我動聽,他自然又愛上別個了。假戲再真做,怎能當得真,唯有你是個傻子,倒往心裡去!」說著將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這個腔調做什麼?倒像我負了你似的!」
什麼你負我我負你,gay里gay氣,以後還要你娶張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撓撓頭,也笑著坐起來。他心胸寬廣的人,兩句話便不煩惱,又想起剛才這個腦殘粉:「你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粉絲?」
「粉絲?」
「就是戲迷,在我們那裡,就叫粉絲。」
金總對娛樂產業一向有興趣,之前投資他前女友,算賺了點小錢,除去先期投資,純回報也就幾千萬,要不是前女友狼心狗肺卷錢跑了,其實給她開的公司業績是很不錯的。他敲著腿道:「我現在對民國商業不了解,但是娛樂業在哪裡都一樣,要不我給你當經紀人,你再接著唱戲吧?你這麼紅,摳腳幾年都還有腦殘粉,放我們那時候絕逼流量小生啊!」
露生也聽不懂他這些騷話,淺淺一笑:「唱戲也不能真做個持家興業的營生,況且我現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獻醜。」
「我聽你唱得挺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舊人家的花園子增築而來,金少爺清雅,不叫挪了園子,又精心點綴,是要個個時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繼。旁的花要玩賞它姿態,海棠芙蓉,都故意種矮,只有一棵杏樹倚牆如雲,這時節正是杏花春深,噴薄怒放,亭亭如華蓋,一陣風過,杏瓣紛揚如雨。
露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戲,規矩甚多,講究前人的規格不能掉,後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該上的調不能上,該亮的腔不能亮,一回兩回,人家容讓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踐戲。」他自小出類拔萃,在別的事上還有些自卑,唯獨唱戲這事情是甚為自傲,「要說重開鑼鼓,只有我黃龍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從前還絕還妙才是。只是我經年不開腔,又給葯毒了,嗓子總是上不去。」
他一時想起往日風光時候,心中神往,一時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開口無從說起,要問想什麼,自己也想不清,漸漸地話音低下來,臉上薄薄兩片飛紅,花影里看去,也不知是花紅還是人面紅。
金世安沒腸子的人,以為他又難過了,歪在凳子上拿腳踢他:「慢慢練,不著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沒志氣了,倒嗓怕什麼?陳老夫子當年也倒過嗓,他不也是天壇根兒底下喊回來了嗎?」又笑道:「只有你是個沒志氣的人,好大的家業,好闊的少爺,來給我做什麼經勵,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沒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兒朝他嘴裡一塞,兩人在凳子鬧起來了。
他兩人天天這樣笑鬧,大家誰不看在眼裡?別人不說什麼,只有柳嬸一人是跟著露生從春華班出來的,心中難免打鼓。尋個僻靜時候,便問他:「小爺心裡到底是怎樣?」
露生一問便臉紅,只裝作不懂:「什麼怎麼樣?」
柳嬸「噯」了一聲:「我的小爺,你怎麼把當初跟我許的事情都忘了?當初咱們怎樣打算?你為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過相抵,什麼恩情也報盡了,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又說要去北平天津,出人頭地,我看你現在把這些心思都沒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氣話。」
柳嬸懇切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金家都賴他金少爺一個人周旋,過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個主意,現在竟是個傻子,這是眼看要敗的家,換做別人,早飛高枝兒了!你又不是那等無才無貌的小腳,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紀了,何不辭了他,咱們往北再尋個班子,難道還愁沒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時還臉紅,聽到後頭就變了臉色:「這是什麼話?他為我弄成這個樣子,難道不是我虧欠他?就不論從前,這幾個月來,我戒煙養病,不都是他忙前顧后?他還不曾嫌棄我,你倒替我嫌棄他!做人怎不講些良心!」
「煙是他幫你戒的,難道不是你為他吃上的?」柳嬸見他油鹽不進,索性把話說破:「小爺,不是我說敗興的話,痴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兒也就罷了——你是我養大的,這點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話來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歡,傻了你也喜歡,不知你上輩子欠他什麼,怎麼魂就捏在他手裡了!若咱們是女兒家,還有個姨太太可想,偏咱們又不是!你在他身邊,到底算個什麼?不尷不尬的留在這裡,哪是長久的打算呢?」
露生給她說得無言以對,難道告訴她金世安不是從前那一個?忽然想想,就算不是從前那個,難道柳嬸說的不對?
明明就是不對,可是說不上哪裡不對,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臉也紅了,淚也出來了:「我難道是見一個愛一個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這一席話攪得露生不知怎樣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負了他那一份熱腸,寧可教人說自己是為名為利陪著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雲遮霧罩的情腸。這情腸也是憑空生出來的,原本心頭澄明,是光風霽月的一分情誼,忽然叫人說了一通,倒像石子投進春水裡。
其實都是一樣的,名也好、利也好、愛也好,都是人對生活的與生俱來的期望,是一種熱切的鼓動,只是名利踏實,是有指有盼的,賺多少錢,有多大場面,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盤算不來。情這種東西無憑無據,是海誓山盟也不能決斷,哪怕一紙婚書放在面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況是現在隔山隔紗、隔靴搔癢的階段。
他是太久沒有經歷這種心情,因此心情忽然來了,就有些久別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樣激動,也不像第一次愛人那樣熾烈,可是如同詩人作詩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詩意。那蒙昧的心情轉了一圈,當初是驚濤駭浪,回頭來變成春水無聲。它是模模糊糊,溫吞遲疑,並且得過且過的,進一步便有許多不便,退一步居然還有不舍,不進不退地,這心情正合拿來消磨春光,消磨傷痛,消磨胡思亂想的黃昏。
露生胡思亂想了一整個春天,既想不清楚,也不肯想清楚,只享受想它的這種迷茫的悵然。其實這說起來和金世安沒有什麼關係,僅僅是他對純善之心的一種感激,他太容易感動,所以不僅珍惜這份純善,連自己的感動也一併珍惜了。有時想得亂了,他走到房間里去,又踱出院子來,看花也覺得溫柔,看樹也覺得溫柔,那一腔溫柔無可排遣,要唱又恐怕人知,彷彿證明了自己的用情不專,自己和自己辯解,於是只好搬了梯子,上大書架上找了簫來,不對靜夜明月,就在黃昏里嗚嗚咽咽地吹響。
偏偏金世安在窗戶邊露個腦袋,先是傻看,過一會兒,壞笑道:「哎喲,會吹簫呀?」那話里包含了漫不經心的調戲,露生沒有聽懂他的調戲,卻歪打正著地臉紅了,彷彿一腔心事都給他看破了,簫也不吹了,拿桌上的果子迎面一丟:「關你什麼事呢?」
金世安吹個口哨,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三月花期,新舊相續,花是無心開了無心落,春光就這樣,踏著落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