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章 憐憫
兩個孩子見露生有事,一起退出,承月出來仍是悶悶不樂,文鵠也不理他,叫他走在前面,自己在後頭放羊一樣跟著。
宜昌的碼頭雖也熱鬧,卻不比南京那等明麗,南京的碼頭是下過龍船、迎過聖駕的,自有一種寬柔的氣氛,從碼頭便能望見城內閃爍的高樓燈火,威風洋氣。宜昌岸邊卻只有渺渺青山,暗紅的天空里濃雲翻滾,江水在這裡似乎也變得不馴,一陣陣地陰暗的咆哮。籠罩在坡道上的森森的燈影,俱是煙館、妓寮、賭坊之屬,若是兩三年前來此,繁華應不遜於南京,可惜去年發大水,江水直衝到城裡去,如今一年過去,元氣未復,來往的行人並扛包的掮夫面上都有潦倒的神氣。
這使承月有背井離鄉的孤獨的感覺,又見這裡處處泥污,不幹凈的樣子,覺得師父這一路很受委屈,更加鬱郁。他的鬱悶夾帶一點表演的性質,自己搭個台,等人來問「怎麼不開心啦」,誰知鬱郁了一路,文鵠壓根兒不睬,回頭偷看,文鵠低頭揣著袖子,不知在擺弄什麼東西。承月只好扭著道:「咱們現在就去住店嗎?」
「你想去找小爺?」
承月噎了一下——他本來腸子就不彎,給露生慣了幾年,僅存的城府更趨於無,叫文鵠一言道破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他吃驚的是文鵠叫露生「小爺」叫得那麼順口,多了一點奇異的馴服。來不及細思索,嘴巴先反向答應:「沒有。」
「那幹什麼?」
承月又扭著不動,文鵠冷笑道:「我勸你乖覺,別沒事找事。小爺這兩天煩得很。」
「為什麼煩?」
「他到四川這幾個月,哪天不煩?」文鵠鼻子里笑道,「幸好叫了個女人來,不然天天洗衣服——你別亂跑了,那姓林的準是在說王寶駒的事,你去了他又不說了。」
這裡露生和林繼庸在江邊駐足,林繼庸道:「你跟王寶駒爭這三條船,已經耽誤一天時間了,明天到底走不走?」
「不是我跟他爭船,林教授,你也看到了,是他拿錢硬攔著船老闆。」露生手裡還攥著那張信紙,早已揉爛了,「我也打聽了,要是他單為私仇來尋我麻煩,那也就罷了。他那批貨是趕著日子要送去重慶。」
他們說的王寶駒,就是王眉壽的兒子,去年白小爺殺上王公館,把這位少爺胖揍了一頓。露生回杭州時在船上碰見他,頗感歉疚,到底他父親是因為自己沒的,可一見他那怨毒的神色,心中又覺晦氣,一來想起劉航琛拿他父親說個沒完,二來暗道這紈絝子弟果然不明白什麼叫冤有頭債有主,害死你父親的是財政部那幫妖人,你不敢去尋他們晦氣,在這裡恨天恨地。
誰知到了宜昌,又碰見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可到了這裡,露生卻對王寶駒有些另眼相看——原來王少爺父親病死,現在獨力支持家計,他家裡那錢莊工廠是全丟沒了,只剩一個洋行,做些跑商的生意。他那幾船洋酒是從廣東偷運來的,因圖便宜,所以冒險,結果一路耽擱,眼下已經過了交付的日子,在碼頭心急如焚。
露生打聽到這情形,心軟的毛病又來了。林繼庸嗤道:「我沒見過你這麼會給自己尋麻煩的,他不過求你一句,說話還那麼不禮貌,你就自己跑去打聽啦?!」
「這種關頭求人,可見他好歹是懂事了。說來到底可憐,嬌養的少爺,頭一回出門行商,碰到這事兒——」露生低頭看著風中的信紙的碎屑,「也不知他這一路給人騙了多少本錢。」
林繼庸笑道:「你不也是第一次出門行商?你怎麼沒犯錯誤呢?」
露生不搭理他的話,心中自在盤算主意——他已經篤定了心思,欲結王家這個善緣。這一路上他看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林繼庸試圖把他當做一個傀儡,無論劉湘還是劉航琛,都不算自己的靠山,自己在四川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若林繼庸一朝翻臉,那連一個能援手的人都沒有。
這很危險。可是要交朋友,你就要有利益拿去交換。
現在的白老闆,可說是空無一物,純純的寄人籬下。
所以真論起來,跌跌撞撞的王少爺,和敗落的王家,反而是自己唯一能夠施捨恩情的對象。露生想,雪中送炭,或許能夠化敵為友。
可眼下王寶駒想要的是那三條大船。
船是露生先定下的,它們又快又穩,且動力夠大,能少用一半的縴夫渡過三峽。王少爺只求少虧些錢,因此多加一筆運費,在碼頭上就爭了起來——船老闆也是不做人,居然就把船錨下了!他也不跟王少爺喊價,也不跟露生問行程,只管在碼頭一味地吃酒耽擱,一問便說「上游漲水,船要檢查」,王寶駒便追著露生,一個勁騷擾。可笑他求人又不會說話,張口便是「你沒錢就把船讓給我,拖拖拉拉算什麼男人」,露生好笑,也不理他,心說這小王八蛋,要是我現在讓給你船,你不僅不記我的情分,只怕心裡還要小看我。我須幫了你,又不能傷我自己的利益。
「原來是這樣。」那頭承月聽文鵠說罷,先把王寶駒嘲笑一通,又說,「不過他也挺有骨氣的,雖然嘴巴放屁,倒沒拿他那死了的親爹來要挾師父。」
「呵,你白做他的徒弟。」文鵠卷著煙道,「就是因為他不說,所以小爺憐憫了。他如果沒有骨氣,小爺理都不會理他。」
這話把承月聽住了——忽然醒悟了師父的心情。
他和文鵠剛在碼頭吃東西,文鵠指來回徘徊的王寶駒給他看。他們都覺得那個落魄茫然的樣子,有一點孩子氣,像另一個人。這心情可能連露生自己都沒察覺。
他不敢往深里想了,只覺得這心情曲折至極,自己也有過這樣的心情,瞧見那些落魄的女乞丐在路邊討飯,有時會想起自己那不爭氣的娘,施捨他們一兩個銅板,其實是施捨自己的惦記。
文鵠見他垂頭不言,便問:「他是不是不來了?」
承月更加喪氣:「我真不知道。是陶三爺過來傳的話,我連他聲音都沒聽見。」說著,趴在桌上,感覺這一路來得不僅沒為師父解憂,反而增添了他的麻煩——唯一的籌碼也是風裡聽消息。
文鵠看他一會兒,拿腳踢踢他:「還吃不吃了?」
承月獃滯地說:「吃不下去。」
他聽了文鵠說的情形,此時巴不得打個電話去告訴,還想知道師父怎麼解決這個困境——八十個工人,三船機器,上游還在暴雨。師父居然這個時候還敢謀略人心!簡直像看大戲一樣等著揭幕,心癢難耐,又不敢去跟著露生偷聽。
文鵠瞧了他一會兒,笑道:「對了,你瞧這是什麼?」拿胳膊撞他一下,從袖子里摸出一個物件,綠熒熒的寶光閃爍,居然是那個翡翠弦月,承月一眼認出來:「我的釵!」伸手就奪——哪能夠呢?文鵠笑嘻嘻地舉高了:「別吵,給你看個新鮮,你站開。」
承月一時把師父的事情忘在腦後,心中好奇,鼓著嘴不吭氣。文鵠自己退開兩步,將釵輕輕一搖,忽然調轉過來,釵尾激射出兩根銀針。
承月瞪大眼睛:「我的天!」
文鵠:「好玩兒么?」
「你做的?」
「姓林的給我改的,在重慶的時候,他看見我拿著這個,就說能給我改個暗器。」文鵠將地上的銀針拾起,重新裝回翡翠釵的銀管子里,這次卻沒有刻意遮掩,怎麼扭開、怎麼裝上、再怎麼合起來,都叫承月看仔細了。
承月呆道:「你眼力真好。」
「什麼?」
「針這麼細,天又黑,你怎麼看見的?」
文鵠:「……學會了沒有?」
承月又不吭氣,感覺自己應該是學會了。文鵠將釵遞到他手裡,把著他的手:「摁上面這顆珍珠,這連著裡頭的彈簧,得用勁捏,勁小了它不發射。」也不知他是怕承月捏得不對,還是怎麼著,細長的手指扣在承月的指縫裡,微微摩挲了兩下——承月忽然大叫:「你給我珍珠弄丟一個!」
文鵠:「……哪兒丟了?」
「這旁邊的米珠兒!原先是三個!」承月心痛地數給他看,「只剩兩個了!」又發現一處損壞,「琺琅也掉了一塊兒!」
文鵠的臉有些陰了,一言不發,承月低著頭,也沒瞧見,自己痛惜地檢查了一遍,嘆了口氣:「罷了,戴在頭上有時也掉,可你就不能愛惜一點兒嗎?一定是那個林教授,給我弄壞了!」說這話時,回過頭來,文鵠的神色已經好看了許多,也不理他的抱怨,只把他的手攥一攥:「試試看,學著用。」
承月有一點怕,被他牢牢地把著手,還有一點心慌,掙扎了一下:「你捏得我手好疼。」
文鵠的臉又陰了,不做聲地鬆開一些,承月自己拿著珠釵,小心翼翼地觀察一遍,摸摸那顆機關大珍珠,感覺到裡面確乎有個彈簧在動,捏一捏,不見發射,索性用力一捏,文鵠叫道:「小心!」——承月馬虎得要命,只知道身體避開針管,那左手扶著釵,正對著發射的方向,只聽「撲哧」一聲,兩根針全扎在文鵠手臂上!
承月眼淚嚇得亂滾:「你的手!」不料文鵠沉著臉,將針拔出,也不見血跡,原來袖子里戴了皮護臂。
承月「哎喲」一聲,驚恐變成尷尬,語無倫次地安撫自己:「嚇死我了,原來就這麼點兒威力。」
「暗器暗器,打的就是出其不意,你明著發出來,誰能不防備?」文鵠寒著臉道,「你不會玩,會玩的給這針上塗一點毒,不聲不響就能弄死一個人。」說罷,一把將釵奪去。
「你生氣了?」
「沒有。」
「哎,我還有事兒想跟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