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9 章 江上

第 219 章 江上

川江上下著雨。

承月和文鵠跟著工人們,乘大船一路無阻,已先他師父的貨船遠出八十餘里。承月早聽說三峽天險、亦聽說三峽雄奇,至此方知百聞不如一見,最難得是此時霧雨,百里水路皆在雲中,千尺青山夾岸猿啼,當真心曠神怡!唯可惜師父不在身邊,否則可以教導許多詩詞,更好是能教一兩首曲子——臨近巫山時,他那害怕的勁兒全過去了,趴在船舷上貪看沒完,一面拍手向道:「我以為三峽多嚇人呢,害得我擔心幾天幾夜,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旁邊船老闆聽見這話,吭吭笑道:「小少爺!頭一回出門吧?三峽好過?那是你們趕得好時候了!」他拿煙槍指後頭雲霧中的水道,「趕上漲水,水又不太急,石牌崆嶺,過平地一樣就過了。再說我們這是大船,不怕浪的——我的乖乖,你不要探半個身子出去,馬上前面拉縴喲!撞一下子你就掉哈去了!」

翠兒亦道:「月哥仔細。」

承月是一個手舉著傘、大半個身子都探在外頭,好奇想看會哭的白猿是什麼樣,可惜一路上雖然聽見、卻沒瞧見,聽說顛婆,趕緊跑回甲板中央,不防頭撞著文鵠從船尾過來,差點滑倒。

文鵠揪著他前襟道:「別亂跑,待會兒我下去盯著老闆,你在船上看好工人。」說罷轉身要走,翠兒叫住他道:「文哥等等,我再給你些錢。」

文鵠便停下腳來。

翠兒知道承月是不大能當事的,丁老大不在身邊,這一路上有什麼事情,她都和文鵠商量,走近了向文鵠低聲道:「剛跟船頭問了,他說這雨怕是越下越大,我只怕小爺在後頭不好過船,你看這天色——」解開衣服,掏了貼身的荷包出來,「這是我自己的私錢,待會兒到了前頭,你看這請那些拉縴的吃些東西,要麼看哪個是頭兒、給他點錢。」

文鵠會意:「讓他們到時候關照一下小爺?」伸手接了銀洋——還真是私房錢,如今大家都用鈔票了,這銀洋也不知是哪年月里攢下的,攥著錢道,「給了怕是也沒什麼用,要真是下大雨,堵在這不能過,到時候人家說多少就得多少,我們人都走了,這錢誰作證呢?人家反而知道你有錢了。」

把翠兒說得不語,真是關心則亂,「那不給也成,我叫丁大哥也帶了錢的——」不由得合手念佛:「菩薩保佑,千萬不要下大雨了!」

承月在一旁聽他們說話,暗暗地羞愧,他是真的沒怎麼出過門、更沒走過這樣長的水路。

有點後悔坐大船來了,早知如此,應該陪著師父一起坐小船。

可露生出發前告訴他:「你和你翠姐姐好好押船,不要混鬧,要讓我知道你沒好好做事,等到了重慶,毋論順利與否,即可發你回南京。」這話說得疾言厲色,承月不敢違拗。上船忍不住打開錦囊又看一遍,那上頭第一條寫著:人貨分過,先人後貨。

承月頓時領悟了這句話的意思,又驚又佩,這兩人相隔千里,可是做出的決策卻一模一樣!

這讓他在路上吃了一顆定心丸,加之一路上平順,他以為自己先鋒、師父在後面也沒問題。大船多快、小船多快,他心裡一點數也沒有。先前翠兒不說,為的就是他大驚小怪,果然此時聽說,又焦慮起來。

「翠兒姐,」他湊到那兩人身邊,「縴夫很重要嗎?」

文鵠無奈:「不然小爺為啥在宜昌跟那個姓王的折騰兩天?縴夫多,就是木板也能給你拉過去。」

「我們能不能在這留個證據呢?」承月不敢大聲,怕船老闆聽見,他倒還有點兒心眼,「咱們先幫師父打點好——」

這話沒有說完,但聽地動山搖的一聲巨響,翠兒嚇得腳軟:「怎麼了!」

那頭露生的小火輪也正急分水浪,從宜昌向西快行。這船原是載貨的,不似客輪有大檐飛開雨水,稍一經水甲板上便四面汪著,船工都在悶不見天的暗艙里躲雨,只留一兩個人在頭尾望江。露生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醒來不耐氣悶,披了個雨衣往甲板上來,一上來不覺笑了——甲板上立了個大油傘,林繼庸舉個小風燈在雨里,悠閑看報。

「林教授好興緻。」露生笑道,「這可真是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了!」

「句子雖俗,合情合景。」林繼庸向他招手,「快來,我這還是趁的你的傘呢。」

「我的?」

「嘻,船老闆不知道是不是你戲迷,真照顧你!」林繼庸笑道,「我叫他幫我找把傘,就順口說了一聲,你可能也要上來——那船艙里太臭了。他一聽說你也上來,費了半天功夫,在這加了個大油傘。說你大姑娘一樣好嬌弱!這些跑船的倒會憐香惜玉——」把露生上下打量一眼,「這雨衣是他給你找的?」

「是我自己帶的。」裹著雨衣的露生活像個香蕉。

「確實,國內的雨衣沒有這麼好的質量,德國產的?」

露生也不答言,只是微微一笑。他順著林繼庸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的雨衣。

這衣服是在英國買的。給金忠明買眼鏡的時候,正好下雨,求岳原拉了他、打算一人一把雨傘,體驗一下做紳士的感覺,露生卻覺得櫃檯里的雨衣很是有趣——又輕又薄、且顏色也正。求岳騷勁又來了:「要不咱倆買一件,一起穿。」

「又不是買不起,一人一件,帶回去做紀念不好嗎?」

金總的土味橋段被攔在半路,小學生害羞:「唉,你懂個屁。」

露生就神奇地明白了。也是看見外面紳士給淑女撐著傘,一下子懂了,是雖沒看過泡菜文藝片、腦子裡卻有泡菜偶像劇的畫面了,臉上微微一紅,想跟老闆說「那就拿一件大號的」,又不會說英語,把臉紅透了。

求岳這王八蛋還要明知故問:「你懂了?」

露生掉頭就走:「我不會洋文,丟人現眼的——不買這個了。」求岳笑著硬拉他回去,跟櫃檯小姐說了幾句什麼,小姐便拿了幾件出來,擺在玻璃上。求岳低頭在他耳邊笑道:「算了,我又改變想法了,我們倆一人一件,穿一樣的。」

這個套路露生是懂的,臉更紅了!

簡直不想跟他在商場里這樣出洋相,最後兩人各買了一件明黃的雨衣,從頭裹到腿的款式,黃得露生都覺得好笑。求岳把手縮在雨衣里,轉著圈地快樂道:「小黃人!多可愛!」

露生不知道什麼是「小黃人」,只是看他那孩子神氣,猜測又是皮卡丘可達鴨之流,他原本中意的是一件碧青的,天水顏色,讚歎原來英國人也染得出這樣的好顏色,再一件是雪青的,質地不知什麼做的,透亮彷彿瑪瑙,誰知這麼些好顏色求岳皆不看的,只盯著黃唧唧的這件,滿眼心癢,露生就知道他多半是想要,抿嘴兒一笑,指那黃色的叫求岳告訴小姐——再好的顏色總是會有下一件,他喜歡看他那樣孩子氣的笑容,跟意氣風發的時候不同,讓人覺得有點心疼、還有些心軟。

結果這兩件情侶雨衣是沒能成雙成對的回國,求岳那一件逃命的時候連箱子一起丟了,露生這件和金忠明的眼鏡裝在一起,幸得留下。

它到底比雨傘要輕便得多,摸著也結實。露生從南京出來的時候,不帶感情地把它打進行李里,此時卻有惋惜的感覺,這惋惜不是刺痛,只像江上茫茫的煙雨,是一種悵然。他們倆的衣服和用具,成雙成對的極多,最終卻不是遺失、就是損毀。想起承月說求岳拿著牙刷哭了,他其實知道他為什麼哭,因為牙刷原本也是一對兒的,定製的水晶牙具,他打行李的時候心不在焉,失手跌斷了。

斷了也就不好再帶,可惜通亮的水晶,隨手放在盥洗台上了。

大概嬌紅忙忘了,沒有收。

他這裡默默出神,半個身子在油傘下、半個身子在雨里,林繼庸誇張地往旁邊挪動,自己也淋半個身子在雨里:「需要我讓座位嗎?」

露生連忙道:「沒有,我失禮了。」見他那半邊肩膀已然沾了雨水,連忙拉他回來,「玩笑歸玩笑,林先生不要淋雨受涼。」

林繼庸歪頭笑道:「想什麼呢?」

露生一時語塞。其實剛才林繼庸說「嬌弱」、「憐香惜玉」,露生聽得很不入耳,往常別人也說這話,但林教授嘴裡出來,總覺得陰陽怪氣,彷彿笑話他有失男子志氣,忍不住脫口道:「我在想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露生在心裡對自己嘆氣——硬撐面子,嘴巴找借口的速度倒比腦子還快,乾脆坦蕩說出來:「林教授有沒有注意到?這一路走來,船老闆們個個都不太對勁。」

「嗯?」林繼庸來了興趣,「你詳細說。」

「就是王寶駒的事。我想這些走船的,做的並不是絕門的生意,尤其行商、走一次就有二次,和氣才能生財。可是杭州和宜昌的輪船公司、還有這些跑船的老闆,怎麼都像下山打劫的一樣!」露生沉吟道,「我做生意也有五年了,從未見過這樣得罪客人的行徑——杭州的公司也就罷了,或許是公事公辦,宜昌這樣的坐地起價,實在聞所未聞。他就不想想,這一下子得罪了我和王家兩家生意,這又是何必呢?」

些話倒不是借口了,他在船艙小睡的時候,一直在想這件奇怪的事。杭州和蕪湖他還只覺得受氣,宜昌的行程卻讓他起了疑心。

「對呀。」林繼庸笑道,「你沒有在宜昌打聽原因?」

露生就怕他這笑,活像塾師考校學生,苦笑著嗔他一眼:「若我有足夠的時間,自然要尋根究底,可惜又沒有!」

這一眼倒是別有風情,林繼庸覺得他可愛亦可教,大笑道:「好罷,那我就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

露生就有一點想瞪他了。

「不要瞪我。」林繼庸悠然,不緊不慢地折好報紙,從兜里摸了個煙斗出來,「你不抽煙,我就不讓了。」蜷身對著板壁,快速地點著了煙斗,「聽說過川江船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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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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