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2 章 盤灘
露生又想一想,起身叫了林繼庸出來。走到僻靜地方方道:「林先生看這事怎麼辦?」
林繼庸道:「我們最好別管閑事。」
露生默然片刻,道:「那位劉神仙,居然靠這個斂財。」m.
剛才他見林繼庸以橄欖陳皮示意,此時遠觀江邊停靠的船隻,直覺這些貨物也不是絲麻棉花,他見過安龍運毛巾的貨船,吃水遠比這個要淺——不覺想起求岳跟自己提起的舊事,齊松義在大運河上發現偷運鴉片的船隻。
再想想那群商人扣住王寶駒的箱子,死不肯還,懷疑就更深了。
林繼庸見他面露不快的神色,林教授嘴賤:「我聽說你以前也抽這個,真的假的?」
露生不覺瞪他一眼。
林繼庸笑道:「看來是抽過,深受其害——白老闆,各地軍閥沒有不幹這一行的,他們不強迫女人賣|淫、不焚城屠民,就已經是有道德的軍閥了。」
露生驚得回過頭來:「劉湘知道這個事兒?」
「也許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怎麼樣。」林教授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然你以為四川財政為什麼恢復得這麼快?靠的就是重重的煙稅——劉航琛的主意。英雄不論小節,劉湘骨子裡尚有氣節,他是堅決不媚日的一派,你看在這些好處上,可以不計較其他的東西。」
這話把露生說得心冷,雖知他話語不錯,可是摁不下心頭那股嫌惡之情。想反駁蔡將軍、蔣將軍也是領兵一方的虎將,怎不見他們藏污納垢?話到口邊又無力相駁,這世上有良心的人只能做寓公罷了!
聽林繼庸又道:「政治投機好比女人嫁漢——」露生怒極反笑,揚首問他,「怎麼,我是嫁過兩回的女人了?現在能有個肯娶我的就算好了,是么?」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林教授風趣,「嫁幾回都無妨,但你非要找一個十全十美的好男人才嫁,那不如去守寡。」將手指指自家的兩條船,「你現在可帶著幾百個孩子呢。」
露生噁心得要笑,啐了一口道:「先生!打比方就不能文雅些。」
面上雖笑,心裡仍是難過。林繼庸這話等於坐實了他的想法,至於那幾個商人運的到底是不是煙土,反而不重要了。
金家嫁過兩次,頭一次嫁了張靜江,第二次嫁了孔祥熙,皆以棄婦告終,而且弄得身敗名裂。露生帶著安龍廠小寡婦求嫁,以為遇到了好人家,誰知竟是販賣煙土的臟戶。露生自認在這種事上並不十分貞節烈婦,工人們吃飽飯最重要,可他知道求岳貞烈——日本人和鴉片,這是求岳的兩條底線,若有朝一日還能相見,他看見自己投在劉湘麾下,會怎麼看、怎麼想?
可他們還會再見嗎?
「你怪我現在才說?」林繼庸問他。
「還不如不說,糊塗著也就過去了。」
「我以為你會氣得立刻掉頭回去呢。」
「我氣什麼?」露生拉低雨衣的帽檐,「孫大總統當政的時候,也沒見把釣魚巷裡的女子都救出去安置。煙土這種東西,世人皆知不好,若不戒反吃,那就是自尋死路。好在是重慶和成都也知道這是醜事,不曾公然倡議。也許是劉神仙私自買賣,也未可知,我喜歡不喜歡又有什麼要緊。」
「你最好真的這樣想。」林繼庸笑道,「剛才你叫我出來,是不是打算去成都跟劉湘告狀?」
「哪有——」
「你是戲劇名家,臉上的表情像論文一樣精確。」林教授伸著頭,拿手點自己臉上的四個角,「喏,我、要、告、狀——」
一旁撐傘的丁老大忍不住笑出來一聲,露生氣得回頭道:「笑什麼!」自己也耐不住笑了,林繼庸拽了他笑道,「你呢,有一些忠臣的毛病,喜歡文死諫武死戰的,其實大可不必。人人心裡都有難處,不能萬事都以你那套道德標準確定,大局不錯就夠了。這種昧心錢你們安龍又不是沒掙過,權當是劫富濟貧。」
合著林教授是在這兒打預防針了。
丁老大亦道:「林大先生說得有理,小爺不知道這裡頭的利害。管住自己就好。」
雨勢逐漸大了,雷聲在幽深的峽道里變成龍吟一樣綿長不絕的低吟,間著縴夫們吶喊的聲音。露生自恃有雨衣,將傘讓給林繼庸,自己在雨中站著,忽然聽見雷雨聲中傳來低沉的歌聲——心頭打個寒戰。問林繼庸:「這是什麼聲音?」
「拉縴呢。」
「喊的號子?這也不像。」
「不是。」林繼庸也側耳聽,「號子是號子,這是好多人一起喘氣——喊不出來,你咬牙使勁也是這個聲音。」
露生一時聽得怔住,他聽慣了戲台上符號化的音樂,第一次聽到這樣原始的歌聲,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它自有天成的節拍和韻律,包含血淚生死的苦難的聲音,對抗著雷雨和江流,明亮的吶喊是它的鼓和板,人的呼吸才是吟唱,一聲一聲的嘆息接續起來的曲牌,聲聲慢,還是滿江紅。
林繼庸歪頭看他,林教授兔子彈跳:「不冷嗎?往上去還有呢,越到險灘越好聽。」
這場雨到第二天早上也沒停下來。但第二天上午,安龍的船已經在盤灘了。王寶駒垂頭喪氣,也跟在露生身邊。
林繼庸當然是不贊成搭救這個傻叉的,奈何露生道:「並不是我可憐他,他牽扯到這件事里,我又明說了是他的朋友,若放著不管,只怕他恨我。萬一事情鬧大了,攪得我們不得安寧。」
林教授亦解其意,但凡人遇上禍事,最恨的不是罪魁禍首,反而是沒搭救自己的人。就比如船壞了,他不恨自己不小心、也不恨造船的馬虎,只恨路過的人沒拚命救他。因此默許。
王寶駒別彆扭扭地在後頭站著,露生知道這人生就的草包,懶得告訴他實情,只說「強龍難壓地頭蛇,你的洋酒不要管了,貨款多少,我到重慶幫你說情。」
王寶駒偏還不信:「你幫我說情?」
露生煩得要命,按捺著性子道:「我和劉廳長有些交情,你父親也認識他,現你出了事故,不必我出面,你自己去求一求就有的。」看他還是糾結貨物,索性道:「他們要你賠五千塊,你賠得起么?我也沒這麼多錢。與其在這裡扣著,不如先把你剩下的東西搬我船上來,到了重慶再做計較。你不願意,那我也沒辦法了。到時候別怨我沒搭救你。」
饒是這樣說,黛玉獸大冤種,還是替這個草包掏了三百塊錢。
這些錢保住了王草包剩下的貨物。幸而眼下行程順利,開支都還在預算內。王草包果然沒點腦子,換個人此時不說感恩戴德,至少和顏相對,他倒好,只顧著傷心檢查他剩下的貨。中間還跑來問了一次「我許你的洋酒你還要不要」。
這一路走得活像西天取經,白老闆要是唐僧,王草包少爺就是個九九八十一難的自動生成器,隨機為您生成一些惡劣心情。露生只管看纖工搬運,也不睬他——主要也是沒心思理睬。青灘水流湍急,從這裡盤灘,要把貨物搬到柏木船上,運過險灘,再把船拉過去。這過程里難免折損一些東西,可他船上的這些東西卻是一個也不能折的,少一個零件就廢一整台機器,說不得請柏木船的工頭吃了一頓飯,又請縴夫們吃酒。
丁廣雄見他挽起褲腳,也要跟著上木船,嚇得攔著道:「我跟著押船,小爺在這裡等吧!」
露生搖頭不肯:「我吃了偷懶的虧,決不再吃第二回。之前來重慶,覺得自己訪查得很細,結果還是失於考證,這一路上要不是親自跟隨,我也和那個姓王的一樣,什麼事都是蒙著眼走路。」叫林繼庸,「您也不要閑著,我們一人押一條,都跟著走一趟,這次走過了,以後別人就誆不到了。」
林教授:「你當真?!」
露生看看江水:「自然當真!難道您怕了?」
林繼庸在心裡驚天爆笑,覺得白老闆或許真的是腦子不好,這麼些貨物少說也要盤一整天,他知不知道在柏木船上顛一天是什麼感受?船工和縴夫倒不覺得稀奇,他們在江上見得多了,別說是男人了,連帶大小姐們,走私絲襪香水去重慶,還不是換了布鞋戰戰兢兢地押著柏木船過江?
還有淹死的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最終是林教授和露生坐一條船,王寶駒單坐一條,丁老大在岸上看守貨物——這下算他媽的感受到洪水了!一聲號子,小船在江濤里上下顛簸,露生心裡害怕,可是更怕船上的機器有失,小熊一樣緊緊抱著捆死的木箱,一個浪過來,和林教授一起洗了個澡。
林繼庸倒有閑情,躺在船艙里浸浴,哈哈大笑:「快活了?還押下一趟嗎?」
露生嘴硬:「也沒什麼可怕!這才叫大江東去呢!」反正他是香蕉他不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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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繼庸真喜歡他這個脾氣了,樂得坐起來道:「你暈不暈?不暈我跟你講個我的設想——」
露生哪裡不暈,只是緊張機器,護犢子似的抱住心愛的繅絲機。一面還得說場面話:「什麼設想?您說!」
又一個浪,淋浴。
這場面真是喜劇般的浪漫,還包含一些黑色幽默,好些年後,露生回想起那時在波濤中顛簸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蒼涼的號叫,像一個樸素的舞台。他和林教授的樣子都狼狽得要死,談的內容卻很遠見卓識:林繼庸道,「你看這個木箱,是靠船尾還是靠船頭?」
露生看他風流,自己也只好努力保持優雅,暈暈地看了一遍:「這肯定是在船中央啊。」
「那你看箱子往哪裡滑呢?」
「往、往、往——」
「怎麼狗叫?」
「你才狗叫!我正看著呢!」露生氣得拿雨衣扇他,「往尾巴滑!所以我說我得押著!這些船尾巴都是平的,多危險啊!一個眼錯不見就把東西顛出去了!」
「這就是物理,懂么?所有事物會自行尋找他們最有利的位置,我做過測試,如果將重物置於船尾最末端,讓船頭翹起,那麼在逆流上行的過程中,能以最快的速度行駛。」
露生想哭了:「您真有學問,但、但這和我們盤灘又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關係呀,我只是看你要吐了,逗樂。」
露生想打死他。
他倆一面欺負人和被欺負,一面隨濤搖擺,逐漸地浪濤聲大得連號子也聽不見了,只聽見林教授討人嫌的嬉笑。露生也不搭理,暗暗決定上岸之後先報仇再說其他的,開始在心裡記林教授欺負了他多少句討嫌話——聽到「哇白老闆早知道帶個相機,拍張照片給你戲迷看看」,林繼庸忽然停住不說。
露生含著一包眼淚——倒不是氣哭了,被淋浴嗆的:「說啊!接著說!您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好像天文地理無所不通,押一趟船就滿肚子抱怨——」
「你們往哪兒拉?!」林繼庸一聲怒吼,把露生驚得咽下半句話。
林繼庸一骨碌爬起來,爬起來又被顛倒,幾乎摔下船去,他沒喊出第二聲,又一次震暈人頭腦的巨響,上次他們被這種巨響嚇住,後來才知道是峽江里的雷鳴,可這次的巨響遠比雷鳴要強,它是很清晰的撞在礁石上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