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黛玉
金世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在夢裡又回到2012年,回到自己的公司里,走到辦公室去。他的副手進來跟他說話,樣子很客氣,這讓他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副手過去是他的學姐,她其實很少對他這麼客氣。
副總說:「其實新開一間經紀公司也是可以的,從剛才說的新聯、鳳凰、定新,都可以挖人,只是成本要高一些。」
金世安心裡納悶,不懂她為什麼又要開子公司,可是迷迷糊糊地,他身不由己地說:「我看前幾年的財務報表,我們公司旗下有一個娛樂經紀,為什麼不提?」
接著他們又說了什麼,全是身不由己,好像有人頂著他的軀殼,在走、在說話、在呼吸和活著,他像個傀儡似的被人提著線在走。一切光景都是熟悉的,而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是陌生的,他不由自主地玩著手機,彷彿很新奇地看著它,他清楚地瞧見自己在手機上發了個消息,手寫輸入,寫的是繁體:
——秋光甚艷不知可有餘暇來敝處一敘。
他從來沒有寫過繁體字。
這感覺恐怖極了,也絕望極了,更絕望的是周遭所有人都對他很恭敬,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異樣。
金世安很想問問,你們就不覺得我哪裡有什麼不對嗎?
這根本不是我啊!
他越想越急,在心裡喊爹叫媽,然後才想起他父親早就帶二奶移居上海,快三年沒見面了,他母親遠在北京,也是不到過年不來消息,他的家庭是分崩離析的家庭。過去以為朋友還能信得過,現在發現朋友是情面上的朋友,他和他們只有金錢的往來,只要有錢,換個人也無所謂的關係。
二十七年來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悲從中來,還得習慣性地告訴自己男兒有淚不輕彈,硬憋,憋著憋著,把自己憋醒了。
金世安坐起來,抹了一把臉,才發現臉上全是淚。
他感覺這個夢做得很操蛋,不僅真實而且憋屈,還不如夢個范冰冰春宵一度,反正都是假的,美女總比恐怖片好吧?
金世安就是這樣,凡事願意往開闊的方向去想,再有什麼解不開的鬱悶,眼淚擦擦就算了。他坐起來伸胳膊伸腿兒,覺得自己能控制身體的感覺真好,祈禱癱瘓似的恐怖大夢千萬別再來第二次了。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枝頭。周裕領著一群家政人員守在門口,見他醒了,都湧進來謝恩,因為今天大家都沒挨打。
他們深知金老太爺的脾氣,一旦生氣必須要打人,這個打人是帶彈道彈射的,左邊打不著就自動平移到右邊,通常來說打人目標可以變,但打人這件事是不會變的。白露生沒挨打,那挨打的就得是府里下人。
周裕報知金忠明之前,大家全吊著一顆心,估計當時能笑出來的只有陪伴金總的逗逼蘿莉,她才十二歲,只會吃飯幹活,別的不懂。此時這個蘿莉也跟在大家中間,傻頭傻腦地「謝謝少爺」。
金世安一見她就笑起來:「喲,小胖子,你也來了?」
蘿莉舔著嘴巴道:「我叫珊瑚。」
大家見少爺笑了,也都寬心微笑,又擺茶遞飯。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媽謝得最真誠,幾乎沒抱著金總哭起來,又要下跪。
金世安連忙扶起來:「有話好說,大媽你哪位?」
周裕道:「這是廚房裡的柳嬸子,柳艷,從春華班跟著白小爺來的。家裡丫頭小子,也是她管著,有什麼事叫她叫我,都是一樣的。」
柳嬸拭淚道:「少爺不計前嫌,能留我們小爺一命,我當牛做馬地報答你。飯菜素淡,是老太爺的意思,少爺要還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
金忠明走前交代了,傷病昏聵要清淡靜養,未出百日,不能見大葷,要按他的意思,今天晚上仍然是白稀飯。好在金世安初來乍到,正確地團結了基層群眾,群眾們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於是端上來的飯菜是偷梁換柱的「清淡」。兩碟醋浸的小菜,青的是佛手,紅的是紅苔,中間圓圓一大盅奢華plus菜泡飯,是拿口蘑吊了湯,火腿細切如沫,選清香爽脆時蔬加金銀耳,全切碎丁,望上去是綠到清真的素,吃進嘴是葷到飛天的鮮。
金世安覺得這個柳嬸簡直太會辦事,吃得眉開眼笑。他聽周裕一提,也想起隊友了:「你們白小爺呢?」
柳嬸有些欣慰:「知道少爺記掛著,小爺已經吃過了,在東邊房裡歇著呢。」
「他沒事吧?」
「都好,只是好些日子不見你,今日見了,難免傷心。」柳嬸一面給他添茶,一面擦著眼睛道:「少爺,你別怪小爺,他當時也不是故意,這些日子悔得什麼似的。我們怕他見了你那樣子要尋短見,所以一直關著不叫他出來——他也是一心的要和你好,決沒有害你的意思。」
金世安心中嘻嘻一笑,飯也沒心思吃了,胡亂撥了兩口就往外跑:「知道了,我去找他。」
柳艷周裕慌得勸道:「吃完了再去也不妨的,小爺這時候還沒睡。」
金世安心道老子不來他敢睡嗎?口裡只說:「不吃了,飽了,有零食給我留一口,最好是肉。」一頭說,一頭披著衣服就去了。周裕在後頭追著問:「少爺還記得小爺是哪間屋?」
金世安又把腦袋伸回來:「哪間?」
大家都掩口而笑,柳嬸笑道:「對著天井當中那屋,點著燈的。」
金世安一溜煙地去了。
在金總的構想中,這場重逢應當是驚喜的、勝利的、充滿希望的,還沒見面他就已經想好了怎麼調戲白楊——現在入鄉隨俗,就叫白露生吧。
他歷史本來就爛,中國近現代史更是有如文盲——要是穿到古代,金世安好歹還能背幾句床前明月光冒充才子,穿到個民國來,真是一臉抓瞎。但他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從小受過的愛國教育還在,他知道南京未來將會發生什麼。
此時是1930年,再過七年,這個城市將遭受一場血洗的屠殺。
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萬人坑中的一堆枯骨。
他還有不到六年的時間。或者,拯救他自己,或者,拯救這個世界。
眼下看來天意垂憐,他擁有少爺的身份,而隊友現在是「白小爺」,擁有穩定的群眾基礎,只要兩個人齊心協力,完全可以弄到一點小錢錢,逃到安全的、未來沒有風險的香港去。到時候把李嘉誠發家致富的路子全抄一遍,你娶張曼玉我娶李嘉欣,好像孫周娶二喬。
簡直計劃通。
他走在花園的小道上,心裡全是戰友重逢的期待,看月亮都比平時明媚。
事實證明他還是太天真了。理想一向很豐滿,而現實總是很操蛋。
一個小時后,他從白露生的小房間里灰溜溜地出來了。
整個會面氣氛尷尬,總體來說像兩個演員在橫店的相鄰片場各說各話,左邊在演《風聲》《暗算》《偽裝者》,而右邊在演《紅樓夢》。
白露生活像黛玉附體,一見他就哭起來:「你教我死了也就罷了,好好的又救我做什麼?」
你也太會演了,金世安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不得不說大部分喜劇效果是隨著新鮮感誕生的,這張臉他非常熟悉,但這個哭哭啼啼的黛玉模式他是真沒見過。
白楊這是用繩命在演戲啊!
對面黛玉得這麼真情實感,金總也就勉為其難地寶玉:「好了好了,知道你受了大委屈,哥哥在這兒,不哭了啊,乖。」
黛玉是勸兩句就能好的嗎?越勸越來勁。白黛玉不聽這話猶罷,聽了哭得更慘,嗚嗚咽咽別提多柔弱:「我沒有什麼委屈的,我只是挂念你。」
金總非常想爆笑了。
哭起來還蠻好看的,梨花帶雨,金世安認識白楊幾個月,沒發現他居然還有這麼清秀的一面。沒穿越的話這真可以去做影帝了,保證喚起無數女性觀眾的深切憐愛。
他忍著笑,朝露生擠眉弄眼:「海龍集團,紫金別墅,同志,了解一下?」
海龍是他名下公司,紫金別墅是他當時出事的地方,這已經不是暗示了,這是□□裸的明示,如果白露生真是白楊,那早該欣喜萬分地蹦起來了。
對面絲毫沒有接茬的意思,對面只管掉眼淚:「什麼紫金,又是什麼海龍?你逗我也夠了,取笑也夠了。人都說你傻了,可我看你一點沒傻,你是怕了我,寧可裝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說著又哭:「那又何必救我?」
金世安有點懵了,他朝露生擺擺手:「能不哭了嗎,這兒又沒別人。」
他越說,露生眼淚越多:「我難道是哭給別人看的嗎?」
金總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覺。
金世安堅強試探:「不是,是我呀,我,金世安!」
白露生幽怨地看他:「你叫什麼,敢情我不知道?」
金世安負隅頑抗:「咱們倆過去的事兒,你不記得了嗎?就,咱們一起喝酒——」
白露生嗚嗚咽咽:「你的事,我哪一件忘過?過去你怎麼從不說這話?現在倒提起來了!」
金世安垂死掙扎:「兄弟……你是真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白露生淚眼迷濛:「誰是你兄弟?般配不上!」
金總突然絕望。
他發現自己認錯人了。這個世界上居然會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存在,對方不是穿越的同志,只是臉像而已。
所以自己撿了一個假隊友。
拼死拼活一整天,戲演得奧斯卡欠提名,萬萬沒想到,隊友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個!眼前這個淚汪汪的白黛玉是個什麼操作?
心態要崩了。
白露生不知他的心思,只看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含淚牽住他的袖子:「你對我,到底還是有一分情意,是不是?」
金總無言以對,他想拔腿就跑。
無奈白露生淚盈盈的眼睛望著他,說不出的可憐,甚至還有點兒可愛,白露生怯怯地攀著他的袖口:「你不知這些日子,我生不如死,旁人又不讓我見你,也不告訴我你是死是活。」說著他又哭起來了:「是我不該和你紛爭,就是教我死,我也甘願的,只是你別不理我!」
金總見他哭得可憐,只好虛與委蛇:「對不起對不起,以後不會不理你,別哭了,你看你這麼瘦,再哭哭壞了。」說著又給他擦眼淚。
白露生垂著眼睛,安靜了片刻,終於止住了哭泣。他抬起淚眼,把金世安看了又看。
金總感覺這氣氛太gay,美人燈下,花前月下,孤男寡男,床頭榻畔,他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一寸。
露生輕輕問他:「我聽他們說,你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
「是啊,可能腦子缺氧吧,反正記不大清了。」
「那我的事情,你怎麼沒忘呢?」
金總臉上一紅,心想總不能告訴你我是認錯人瞎編,乾咳兩聲:「你的事情,跟別人不一樣。」
白露生臉上也忽然一紅,慢慢把頭低下去了。
氣氛更gay了啊!
白露生又羞又怯,聲音輕得像蚊子叫:「你都是哄我,難道其他事情全忘記,光是記著要救我?」
金總覺得這非常不妙,他倒不是怕白露生要脫褲子,他主要怕自己節操值不夠抵擋不住誘惑,作為穿越男主,繼承後宮他是願意的,但繼承基佬就算了。他趕緊截住危險的話頭,斟酌了一個企業老總下鄉扶貧的常用姿勢,順手捧了露生的手:「真的真的,畢竟你最特殊。好了你看這麼晚了你身體也不好,有什麼問題我們明天再聊,乖乖聽話不要哭了,睡覺晚安再見了。」
露生將他一推,含羞道:「說話就說話,拉手做什麼。」
「……」
金總害怕,金總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