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淤泥
白小爺威風凜凜的烈馬形象對金總的觸動太深,以至於他對白小爺的承受能力發生了誤解,他事後回想自己那一波騷操作,感覺非常汗顏。
當時白露生迷迷糊糊地忍著淚,金世安也覺得挺同情,只是他耐心不足,關鍵還組隊心切,笨手笨腳地哄了一會兒,就覺得露生沒事了。於是拿過桌上的月曆牌,以一個非常簡單明了的方式介紹自己:「你看今年是几几年?」
露生淚蒙蒙地答他:「民國十九年。」
「不是,咱們說公曆啊,一九几几這是?」
露生又迷痴痴地答他:「一九三零。」
「哎,對。」金世安在月曆牌上寫了個新數字:「這位朋友你好,我,來自二零一二年,理論上該叫你一聲爺爺。」
露生大驚地看他,臉上連血色都沒了。
金世安沒留意他的表情,反正失望是肯定失望的,到時候勸勸哄哄就好了。在他看來,自己作為少爺還活著,對白露生也算是個好消息,第一不用承擔殺人過失,第二還有一個全新面貌的友愛少爺跟他過日子,總之事已至此你他媽不上賊船也得上。他低著頭寫寫畫畫:「我呢,跟你少爺的關係很複雜,這個身體還是你少爺的身體,不過裡頭已經不是他了。你看我給你畫個示意圖,我的想法呢是跟你組個隊……」
「少爺哪兒去了?」
「不知道啊可能死了吧。」金總暖男能力有限,但說完了也感覺自己這話有點不妥,「呃總之暫時不在這裡,你可以把我理解成叫什麼——借屍還魂。」
「借屍還魂?」露生倏地站起來,一把拉住金世安:「你說你借屍還魂?」
「對啊,我們那邊管這個叫穿越。」
白小爺一瞬間木雕泥塑,彷彿魂也被抽走了。
金總以為他是對新名詞沒有接受能力,撓撓頭又換個說法:「這個真是不好解釋,你把我當成一個新少爺也可以,我不會對你那麼壞,至少不會讓你天天哭。」
露生哪管他說什麼,他只聽見一個「屍」字,他後退兩步,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
金少爺死了,就是自己害死的,他今夜來無非是想鬧一鬧,以為他傻了,故意將往日薄情寡待之處都報復一番,誰知真被自己猜著了!一時間身子彷彿在大海里,一浪過來一浪去,那一會兒真是天崩地裂,又似霜雪加身。彼時負心薄倖,此時哪還分證?是愛是恨都顧不得了,只想著自己為著私情,活生生害了一條命,把金家也毀了,這一瞬間是連尋死的心思都沒有了,因為魂早就上刀山下油鍋了。
金世安見白小爺垂首不語,有點呆樣,拿手在他眼前晃一晃:「不是,你別傷心啊,你看我身體還是你少爺的身體,四捨五入就約等於他沒有死是不是?」
撲棱一聲,白小爺軟軟地倒下了。
金世安大驚失色:「哥們兒你穩住!是我說錯話了,你冷靜一點!」他沒想到白露生應激反應會這麼大,上掐人中下拍屁股,全身上下都拍遍了,白露生雙眼緊閉,牙關緊咬,只有出氣,沒有入氣,一轉眼全身冰涼。金世安慌得大喊:「周叔!柳嬸!來人!救命!」
一眾下人聞得少爺驚慌大叫,疾風似地四面奔來,大家提燈舉火地嘈雜看視,一看之下,都鬆一口氣。周裕道:「不妨事,不妨事,少爺別慌,這是犯了癮了。」又叫柳嬸:「快拿個煙泡來,吃兩口就好了。」
金世安猶未聽懂:「吃什麼?」
周裕把他扶起來,又叫兩個小子把白小爺放平在榻上:「您這是忘了,小爺是吃大煙的,許是今晚沒有吃,這會兒癮上來了,我先給小爺灌口水,您回去歇著吧。」
「……你說啥?!」
金總頭都要炸了。
遍述金總對民國的印象,基本概括兩個字,「打仗」,再加兩個字,「旗袍」,他對民國的全部印象都來自各種抗日神劇和諜戰偶像劇,他的前女友還拍過一部民國戲,無非也就是穿著旗袍花枝招展,換個殼子的言情。
到這時候他才突然想起來,民國吸毒是不犯法的,不知多少人都在抽大煙。
一瞬間他對白露生的好感down到谷底,他堅強聰明是沒錯,又美又辣也很可人,關鍵吸毒人員這他媽能組隊?
怪不得金少爺對你沒有好臉色,你他媽純屬作精,為愛發瘋這能理解,吸毒燒命不是操蛋是什麼?
周裕見他面色難看至極,心中瑟縮了一下,金世安惡狠狠地看著他:「他抽這玩意兒多久了?」
周裕縮著頭:「也就這兩年……小爺這不是身體不好嗎?抽點兒這個才有精神。」
有精神你奶奶個腿兒啊!沒看見他都抽成骷髏了嗎?這幫狗|日的下人,簡直助紂為虐。金世安忍著氣問:「沒讓他戒過?」
周裕的頭比王八伸縮性還好:「這個,我們知道您厭恨小爺吃這個東西,但這哪是說戒就戒的呢?您不在這兒,他飯也不吃,要不喂他兩口煙,騙他喝水都騙不動。」他低頭只敢看腳:「反正咱們也不缺這個錢,吃也吃得起。」
金世安想打他了。
這一晚上雞飛狗跳,整個白府都沒有睡好。白露生同志被動抽完一個泡兒也沒有見好,反而精神失常,又哭又笑。金世安心中嫌棄,又不敢離開半步——想跑也跑不了,白小爺把他當戀人本尊,抱著又哭又鬧,還連撕帶咬,周裕說「再吃一個就安靜了」,金總一巴掌把煙泡兒拍飛了。
「吃你媽,讓他鬧,我看看沒有這個鳥東西他能死還是怎麼樣?」
柳嬸急得跪下了:「小爺也不是自甘下流的人,當初也是有人害他才弄成這樣,這東西怎能硬斷?好歹有個回還!」又連磕幾個頭:「我知道少爺心裡恨,您好歹饒了他今夜,且不說傷了他怎樣,您這一身青傷,我們怎麼見太爺?」
金世安抱著露生,被撓得青頭紫臉,聽柳嬸這樣說,他心裡又好受一點。
……原來是被人害了,這個理由還稍微能接受。不過害你一次還能害你幾年嗎?說到底還不是沒有堅強的革命意志。他看看露生,要打下不了手,要罵也沒用,要丟開手,居然還有點放心不下。
牙一咬,他攥住露生的手:「說了不給就是不給!都滾出去!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他能給我撕成幾瓣!」
金世安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和電影電視里頹靡腐爛的鏡頭完全不同,白露生的煙真是一口一口被喂進去的,小廝端著他的下巴往口裡吹。金總不知道心頭哪來的酸勁:「嘴巴離遠點!你也抽是不是?我踹死你!」
他遠遠看著露生半死不活地垂在榻上,心裡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吃人的舊社會,那不光有壓迫和剝削,還有腐蝕和傾軋,愛會折磨人,更折磨人的是這個不明不白的時代,上面昏聵,下面也昏聵。這些人全活在淤泥里。再怎麼蓬勃的青春、愛意、英氣、果決,在這樣的時世里,慢慢也要腐爛成泥渣。
這一夜他身上酸痛,心裡更酸痛,比初戀分手還要掙扎,他心裡前所未有地懷了世人皆醉我獨醒的痛苦,別人都是錯的,只有他是對的,可怕的是別人都習慣了錯,只有他無助地對著。是該明哲保身,就此抽身跑路,還是伸一把手,救救泥里的白蓮花?一腔惱怒,無處發泄,只好拍著桌子大罵:「今天這是最後一次搞這個屁事,以後再有一次,老子腦殼給你打飛!」
操他媽的,撿來的豬隊友……跪著也要組隊。
露生睜開眼,自己躺在床上。
這是金少爺的床。他認識這個頂子,小時候他們常這樣,並肩躺著說話。
露生轉過臉,迎面正對上金世安惱怒的眼,他一見這張臉,頓時把昨夜的事都想起來了(發瘋選擇性遺忘)。
心如死灰,他兩行眼淚又下來了。
金世安見他哭就煩。
「哭,你還有臉哭?」他把一根色彩斑斕的胳膊伸到露生眼前:「瞧瞧你乾的好事。我好吃嗎?」又拉衣服,「從肩膀,到胸口,兩條胳膊都被你啃一遍——哥們兒,毒癮我理解,但你這樣啃我,我尷尬不尷尬?老子今年還穿不穿短袖?要不是我菊花護得好昨晚上估計菊都被你爆了。」
原本以為穿越來是個起點爽文,結果居然是喪屍圍城,電影也沒有這麼拍的,太尼瑪刺激了。
白小爺又羞又愧,且痛且悲,白烈馬退化成了白黛玉,白黛玉無話可說,唯有兩行清淚死寂長流。
金世安還沒放棄組隊的希望,他回思之前的談話,確實沒抓住重點,最大的籌碼沒扔出去。之前他就想明白了一件事,結果白露生一嚇一哭,他給混忘了。這一夜他勞以筋骨,心中盤算已定。他推推露生:「別幾把哭了,老子跟你說件事。」
露生哪會理他,露生越發哭死過去,金世安聽他若有若無地說了什麼,俯下耳朵一聽,原來氣若遊絲地哭道:「還有什麼可說……你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
這他媽林黛玉台詞都原版登場了,你這是要退化成幼年黛玉獸啊?
抽大煙的賬還沒跟你算,你倒先美少女戰士變身了!
金總炸了。
「兄弟,不,按年紀算,你都是我爺爺了,白爺爺,白露生爺爺,你可不可以冷靜一點,大男人一個能不能別跟娘們兒一樣,一言不合就掉眼淚?長江源頭來自你?你是祖國|母親河?能不能要點臉別再哭了啊?」
黛玉獸才不理他:「我哭與你有什麼干係!我是沒有臉的人,快些讓我死了,我殺人也算償了命!」
「牆就在旁邊你撞啊。」
黛玉獸哭得氣斷喉噎,東倒西歪就要下床:「我去找太爺請死去,我不能叫太爺糊塗著被矇騙。」
金總服了他了。
他冷眼看白露生跌跌撞撞爬到床邊:「你少爺沒死,我知道他在哪兒,騙你我天打雷劈。」
黛玉獸立馬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