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湯麵薛家的老闆娘
沈情夜不能寐,輾轉反側。
他們這些出身寒門的學子,住不起單人單間,通常是幾個同鄉在便宜點客棧里同住一間大床鋪,再用隔板隔開幾個床位,以此方式節省銀兩。
因而,沈情睡不著翻身嘆氣,擾的一板之隔的同窗也睡不著。
同窗叫梁文先,今年二十一歲,是個眯眯眼包子臉,據說就是因為這張白嫩的包子臉,實在不像是種地人家的孩子,讓家中長輩認為他生的是富貴官相,這才狠心供他讀書。梁文先也爭氣,多年苦讀,此番京試的成績雖不能參加百賢游春,但也可留在京中為官了,聽聞明日就可知道他任職何部,是何官職了。
梁文先敲了敲隔板,不耐煩問道:「沈機靈,你耕地呢?」
他這人說話,總是有氣無力的,也不帶情緒起伏,就跟他臉上的表情一樣,基本風平浪靜,沒有起波瀾的時候。
「對不住。」沈情嘆了口氣,保持住姿勢,不再翻動。
梁文先坐起來,從隔板上方的縫隙往下看她,「沈機靈,怎麼了?你不是通過複核了嗎?為何嘆氣?你今晚拿下的官職是大理寺司直啊,六品,滿兩年之後,就可升寺正了,你這一考,算是苦盡甘來了,還有什麼不滿的?」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哪裡是不滿官職。」沈情喃喃道,「我實在放不下那個案子。」
梁文先道:「一個複核考試而已,怎會給你疑案?大理寺那種地方,審案查案,都需有經驗者攜帶數月才會單獨給你案件。莫要太當真,他們不會真把重案給你的,你是考了個頭名不假,但你也才十七,初出茅廬一個丫頭片子,就算案件有疑也不會交給你查辦。沈機靈,看在同窗的情義上,我求求你,活的簡單些罷。」
沈情不語,頭枕著雙手,仰面望著天花板。梁文先以為她放下了,遂蓋被睡覺,哪知沒多久,聽見沈情罵了一句:「嘖,那個仵作!」
「又怎麼了?」梁文先打了個哈欠,問她,「複核的時候,和仵作配合不來嗎?」
「那怎麼可能。」沈情頗有自通道,「我同誰相處不來?」
說來也怪,也許是上天仁慈,為了讓沈情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活的容易些,賜了她一個本領——天生好人緣。
從小到大,沈情運氣極佳,無人刁難過她,脾氣再暴躁的人,見了沈情,也會心平氣和與她說話。
「那你嘆什麼氣?聽起來像是不滿仵作一樣。沈機靈,我還要提醒你一句,在京為官,莫要苛待這些人,仵作雖身份低微,但也是人,論出身,在達官顯貴眼裡,咱們這些無家世倚靠的,跟仵作是一樣的,你可千萬別做了官就對這些人區別對待,明白了嗎?」
「歇歇吧,梁老爹,啰里啰嗦。我這無父無母的鄉野丫頭,又怎會瞧他不起?」沈情側過身去,閉上了眼,秀眉輕蹙。
她認為案件有疑,可那也是道理上行不通,她懷疑案發現場有第三人,但卻找不到證據支撐。
晚間在刑部,明明已經察覺到關鍵信息就在手邊,可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哪裡不對,現下趁夜深人靜,她從頭仔細想那件瘋小叔殺嫂案,卻總有錯覺,那仵作身上的味道還繞在她的鼻尖不走,而一想起那個潮濕清苦的味道,喬仵作那雙烏溜溜又病懨懨的眼睛就會在她腦海里飄來飄去,亂她的思緒。
那個喬仵作身上……有著一種藥味。不是生藥草的味道,而是把藥草煎煮之後的藥味,濕潤苦澀,味道很淡卻縈繞不去,如影隨形,像是已經入了骨,尤其今夜有雨,那味道隨著雨,像是沾到了她的衣裳發梢上,揮之不去。
沈情翻了個身,閉眼抬頭,仰躺在床板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除了人緣好,上天還賞了她一個本事,就是鼻子靈,不管臭還是香,到她鼻子里,至少要再濃郁一倍。
梁文先迷迷糊糊道:「沈知恩,你要忍住不翻身,讓我睡個清凈覺,我明日得了官,請你去吃八文錢一碗的薛家湯麵……」
「薛家湯麵?」沈情手睜開眼,倏地坐起,拍身下床板,「我怎麼把他給忘了!李復的哥哥!」
一夜之間,喪妻失弟,家中發生這樣的慘案時,身為家主的他又在哪?是否在現場?又是何反應?
「梁文先,明日去吃面!」沈情眼睛亮了起來,「我請你!」
三月初九,風停雨住,陽光明媚。
沈情早早地到大理寺報道去了。
大理寺六品司直的春制官服乃春藍色,領口袍袖兩指寬的鐵灰邊,上綉白蘭,象徵清廉高潔,官袍外罩扣攏,胸前則是一隻針繡的狴犴。
大理寺分管物資糧餉的李姓官員道:「這是春制的官服,無論是到地方巡查還是在大理寺內當值,都需穿在身上,且要得體。」
今日是來大理寺取日常用物,沈情推了個小板車緊緊跟隨在這位李大人身後,邊走邊問:「李大人,夏制的官服何時來領?」
「沈司直莫急,夏至前定會發放,到時等宮中通知便是。你需記得,待會兒換了衣裳,去事務司正廳謝過少卿。」
「曉得了,多謝李大人提醒!」
刑部又送來了一些案宗請大理寺複審,程啟揉了揉眼角,餘光瞥見一角春藍色閃動,從案宗抬首,見沈情站於正廳當中,彎腰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沈知恩。」程啟合上案宗,按照慣例,囑咐了她幾句大理寺條例,又問,「腰牌帶在身上嗎?」
「帶著。」沈知恩把腰牌拿在手上,手指撫摸過腰牌上的名字。
「拿著它,告訴我。」程啟在正廳河清海晏牌匾之下負手而立,「你到大理寺是為了什麼?為報君恩,為國為家,為名為利,還是為了蒼生黎民?」
每有新官上任,面對這個問題,回答大抵相同,無非是為國家也為蒼生,不負君主提攜之意。
沈知恩摸著腰牌,如明珠般的眼睛不躲不閃看向程啟,鏗鏘有力道:「為求真相,為民洗冤,為行正道,不愧我心。」
「哼……」程啟眼微微一眯,狹長的眼睛愈發窄了幾分,他嘴角挑起,似笑非笑道,「你倒是與眾不同。」
程啟呷了口茶,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牌,道:「沈知恩,我給你請了牌,可至皇陵謝恩。你何時要去,給我個話,宮中可是要派人跟著,指導你謝恩的跪姿儀態。」
沈情從未想過謝恩還需宮人指導,然轉念一想,那裡畢竟是皇陵,要給先帝和昭懿太子謝恩,自然要遵禮法,行為得體。
只不過這個時間……
沈情問道:「何時去,下官能決定?」
「你若要在宮宴前去,三天後的三月十三,日子合適,宮中的禮法官會安排。」程啟面無表情道,「你若有旁的事,宮宴之後去,那我便回了宮人,推至三月二十七那日洒掃祭拜。沈知恩,你選什麼?」
程啟將沈知恩的知恩二字念的頗重,沈情猶豫片刻,問:「少卿大人,小林村殺嫂疑案……我能跟著複查此案的寺正大人一同前去嗎?」
「哦?」程啟微笑,「這麼說,謝恩與查案之間,你選查案?」
「證據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隱匿,時日越久,查案越難。下官誓要公正辦案,雪奇冤,緝真兇,下官待此案終了,查明真相,無愧天地良心之時,再去謝昭懿太子救命之恩!」
程啟拿起手邊的卷宗扔給沈情:「拿著,此案是刑部主事劉桐所呈,你若有疑,把案宗送回刑部去,找他重審便是。」
「哎。」沈情接過案宗,走了兩步,才想到這是程啟允她這個剛進大理寺的新任官員單獨查案,連忙回身謝道,「多謝程少卿。」
沈情離開后,正廳的文職官員說道:「少卿大人,這就讓沈司直接查案子,會不會太難為她了?要不下官去請寺正來,與沈司直一同前去,也好指點一二?」
「不必。」程啟眼露笑意,「古往今來,有本事考律法頭名的,怎會是普通人。傅瑤當年,也是新官上任就能獨當一面的。」
他口中的傅瑤,即是他夫人朔陽侯,十八歲承襲侯爵,挑起御史台重任,彼時樓皇后暴病而亡,樓家風雨飄搖,累及姻親傅家,傅瑤在朝中每一步都危機重重,險象環生。
「能者,年少成名。」程啟一字一頓道,「才,不試不知。若她沈知恩能擔重任行正道,昭懿太子便沒白救她,也算是那年水患,他陷入無盡黑暗中唯一的欣慰之光。」
得知是因昭懿太子之故,因而少卿要試沈司直之才,官員斂眉低目,不再言語。當年水患啊,都言水火無情,天災過後,朝中便轉了風向。君心難測,風水輪轉,樓家與傅家的氣運,似也隨樓皇后一同消逝了。
沈情走在四方街上,官服穿在身,便覺重任壓在肩,她打起精神,決心嚴格複審此案,不放過一星半點蛛絲馬跡,萬不能丟了大理寺的顏面。
到了刑部,卻得知早先審查此案的主事劉桐至京郊辦案去了,讓她午時過後再來。
她一隻腳剛邁出刑部,就見梁文先穿著黛青色官服,邁著彆扭的方步走來。
「喲?梁大人。」沈情理了理官服,拱手行禮,同他玩笑,「官服穿在身,連如何走路都忘了?」
「別打趣我了。」梁文先正了正頭上的帽子,給沈情道了個禮,「沈大人,下官七品。」
「吏部很不錯了。」沈情笑眯眯答道。
梁文先直起身,道:「帶你吃面去。」
走出四方街,梁文先才道:「此番分至吏部,實屬我幸。但這官場形勢,我今日剛去,便能感受到各部之間水火不容劍拔弩張之感。我吏部尚書是聖恭侯,也就是你恩師的夫君。」
沈情點頭道:「這我記得。」
「六部聖聽司都在一處,我們隔壁就是兵部,來來往往,低頭不見抬頭見,今日兵部尚書不在,唯侍郎在,見了聖恭侯神情頗為不屑,我想這兵部可能與三位新侯不合……」
沈情打斷他:「你知道湯麵薛家的什麼面最好吃嗎?刑部的陳固大人告訴我,說薛家老闆娘做的陽春麵乃京中一絕。」
梁文先嘆息:「你又不聽……」
「唉,今日天清氣朗,何故要講些捕風捉影之事?」
梁文先再次嘆息:「……宮牆之內朝堂之上,那些風雨何時停歇過?罷了,不同你說這些了,你那案子交予同僚了嗎?」
「我吃了面,就要去查辦此案。」沈情道,「承蒙程少卿信任,我能複審此案,了卻心中疑惑了。」
梁文先震驚:「單獨交予你?」
「梁大人,我可是大延第一個十七歲考取律法科頭名的人。」沈情揚起臉,煞有介事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我既能勝任,為何不可將案子單獨交給我?」
薛家湯麵在京城西側,店鋪臨昭川,因近碼頭,又是飯點,生意火爆。小店內坐不下了,店家就在門面外支了棚子,擺上桌椅碗筷,後來的客人們就坐在外面,吃完抹了嘴就走,給等在一旁的客人讓位,不敢過多停留。
遠遠看到麵館前的盛狀時,沈情駐足,說道:「梁老爹,我們錯了。」
「怎麼?」
「不該穿著這身官服來。」
她話音剛落,便有眼尖的夥計上前招呼,連連鞠躬:「大人們請上座。」
外頭赤膊吃面的碼頭工們瞧見他倆也都挪了屁股,十幾個人擠在一張桌旁,有的站起來,只為給他倆騰個乾淨的桌案椅子。
梁文先的臉如同晚霞下的白面饅頭,紅了個透,擺手道:「諸位工友不必客氣,一起來吃,一起來吃……」
可惜無人響應。
「算了,梁兄,既來之則安之。」沈情撩起官袍,穩穩坐到椅子上,問倒茶水的夥計,「小哥,聽聞你們老闆娘做的陽春麵是京中一絕,給我們來兩碗。」
夥計道:「好嘞,我這就去請我家老闆娘!」
周圍吃面的工友們都停了筷子,驚喜萬分:「今日能見老闆娘了!」
沈情聞言咋舌,才知這薛家湯麵的老闆娘是需請才出來做面的。
梁文先兩眼發直,滿臉憧憬道:「今日托這身衣服的福,得以見老闆娘容姿了。」
過不久,麵攤上又來了不少人,多為年輕體壯碼頭工,一個個伸直了脖子朝店裡望,盼著老闆娘出來。
沈情暗暗驚奇:「這老闆娘長得是有多美貌?」
一盞茶功夫,一挽發婦人挑簾而來,細眉杏眼,紅唇噙笑,腮邊倆梨渦。
這美貌婦人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十指塗鮮紅蔻丹,衣袖高高捲起,露出兩截如藕皓腕,腕子上綴著幾串瑪瑙玉珠,款款蓮步行至沈情與梁文先桌旁,側身放下面,媚眼如絲,嬌笑一聲,提石榴裙福身一禮:「二位大人慢用。」
梁文先哆哆嗦嗦站起來,眼神飄忽不定,微微鞠躬,喃喃道:「老闆娘辛苦。」
沈情看呆了,與她身後那群碼頭工一樣,已然成了傻子。
待老闆娘回後房,沈情才回過神來,拿起筷子笑著搖頭:「倒不是容貌傾城,然這身段風情當真是京中一絕……」
再嘗面,滋味一般。
沈情含笑點頭:「原來如此。」
並非面好吃,而是做面的人好看。
梁文先道:「她是薛家湯麵的第三代傳承人,有個夫婿,病逝一年有餘了,她也未另結良緣,一個人支撐著麵館,撫養幼子……」
沈情驚的面都不吃了,一根面高高挑起,問他:「梁文先,你這個外地來的是怎麼知道她家事的?」
「我是男人啊……」梁文先仍是那副無起伏的表情,仍是不帶半點情緒的語氣,「男人有男人的消息來源,半隻腳踏入京城,就會有人告訴你,哪裡有風姿綽約的女人,她們近日過得如何,家中有何煩惱,只要你不堵住耳朵,不到一天便清清楚楚。漂亮女人的消息,都拴在風上,是傳播最快的……」
沈情這個才十七,還稱不上女人的女娃子齜牙搖頭:「你們男人啊……」
「怎麼了?」梁文先出身望著麵館後房,說道,「從前只是聽說,今日得見,簡直三生有幸。這種美似昭水之神的人物,當真讓人憐之愛之……」
沈情翻了個白眼,實在忍受不了好友白胖包子臉上出現如此痴傻的表情,她端著面碗轉過身去,忽見一熟悉身形坐在面棚下一角的小矮凳上吃面,因地方不大,人多又擁擠,那人幾乎蜷成一團,這碗面吃的甚是委屈。
沈情一愣,認出了他。
喬仵作,不會有錯。他那一舉一動,不像是在亂碼頭前坐在小板凳上端碗吃面,而像是在戲台上梳妝打扮齊整后,不緊不慢姿態優雅的表演美人用膳。
沈情笑了起來。在所有男人回味老闆娘風姿,雙眼發飄望著後房的時候,這人低頭專心吃面,倒顯得別具一格,萬分可愛。
「喬……」沈情叫了一半,想起他是仵作,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來,於是清了清嗓子,放下面走了過去。
喬仵作只顧吃面,吃著吃著,發覺人影遮了光,一抬眼,連忙放下碗筷,咽了口中的湯麵:「沈大人?」
聲音雖還沙啞,但比昨晚要好很多。
喬仵作一抬頭,撞進沈情眼裡,沈情便失了聲。
這人……眉目溫柔如畫,雖眉宇間縈著淡淡病氣,然雪膚明眸,眼尾帶勾,長睫一抬,那掩在眸中的風流如妖惑人,那點病氣便如同美玉微瑕,越瞧越可愛了,真真誇他一句俊美無儔也不為過。
沈情失了聲,再看又失了神,迫自己凝神后,心中先慶幸:「得虧他昨晚只露了眼睛,不然這張如玉俊顏能當場亂了我心神!」
沈情蹲下來,臉上掛了笑,溫聲道:「還未問過喬仵作名字?」
「……喬老爹未給我名,叫我小喬就好。」
沈情念了幾聲,笑道:「如此稱呼,倒是與你親近了不少。」
梁文先走了過來,得知窩在小凳上,這位姿容不俗的男人是昨日沈情提到的那個仵作后,很是有禮的頷首致意。
「這是我同窗,梁文先,在吏部任職。」沈情軟下聲面帶微笑介紹道。
聲音柔的能掐出水來,
梁文先小眼一抽,道:「沈知恩,你病了?怎麼好端端的,這般溫柔?」
沈情不動聲色,含笑踩了梁文先的腳,並對喬仵作說:「昨日因複核之故,忘了問候你。今日看你氣色,倒是比昨日好許多,想來病要痊癒了。是染了風寒嗎?」
喬仵作受寵若驚,細白的手指緊緊叩住面碗,道:「只是天氣乍暖,一時不適,喝了些葯……」
梁文先見一個如此容貌的人,說話時的聲音卻像破風箱,便問:「你嗓子……」
喬仵作垂下眼睫,很努力的清了清嗓子,說道:「吃錯藥了,傷了嗓子。」
沈情仍是含笑柔聲道:「咳,是我們疏忽了,你快吃面,不打擾你了。」
喬仵作放下面碗,小聲道:「我吃完了……」
沈情驚喜迅速攀上眉梢,咳了一聲,搓手道:「真巧,我也吃完了。等會兒要到小林村去複審那樁案子,不知喬仵作可有時間隨我一同前往?我是想,死者的傷是你驗的,許能在複審中幫到我……」
梁文先回頭看了眼桌上沈情剩下的半碗面,大驚。
吃完了?飯吃完了?剩了半碗面你就說吃完了?
沈情啊沈情,你可從不會浪費糧食啊!
沈情沖梁文先眨了眨眼,做了個口型:「那半碗面歸你了。」
「喬仵作,怎樣?」
喬仵作點了點頭,啞著嗓子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