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村童遊戲
沈情又去了王舍家,見了王舍的長女,一位面色蠟黃細瘦如竹竿的姑娘。
「我是大理寺司直沈情,這位是喬仵作,請問姑娘怎麼稱呼?」
「從母姓何,見過大人。大人是來問我,當時聽見了什麼嗎?」
沈情笑道:「是,何學生一夜未睡?」
那姓何的姑娘回答:「我徹夜用功,自然一夜未睡。」
「那何學生還記得,那晚都聽見了什麼嗎?」
「就是叔嫂吵架。」何學生回道,「那晚還吵了兩次,前半夜一次,吵得比較凶,我還出去吼了一聲讓他們消停點,後半夜又聽見錦大娘罵李二,叮叮咣咣的,沒一會兒就歇了。」
「沒有聽見呼救聲?比如救命,殺人,砍人了之類的?或者是慘叫聲?」
「不曾。」何學生說,「他們平日罵起來挺難聽的,家中弟妹會跟著學,因而前半夜,我出去就在牆外吼了一聲,錦大娘用掃帚打了李二,消停了。後半夜沒罵起來,也就聽錦大娘罵了兩句畜生你活膩了什麼的,李二念叨著殺了殺了……別的就沒聽到了。」
沈情好奇:「你聽見李復說殺了殺了,沒再出門看?」
「他經常說殺了殺了的,我們都以為他發瘋……」
沈情又問:「你怎麼知道,是李家嫂子用掃帚打了李二?」
「我出去看了啊!」何學生說,「那時他們還沒睡,主屋亮著燈,我從她家廚房窗戶瞅見燈影晃動,聽那動靜,李二哼哼唧唧說要掃地,不生氣了,那肯定是挨了錦大娘的掃帚。」
「哦?那……後半夜的罵聲,大概是什麼時候,離前半夜的吵架時間久嗎?」
「……前半夜什麼時候開始罵的我記不清了,我出去吼他們時,剛讀到《策論》第三十七頁,後半夜叮叮咣咣擾到我時,我正在讀神宗試才那一節……」
「嗯,七十四頁。」沈情點了點頭,「差的時間不久。」
過了午時,沈情說要走,村長送他們出村,沈情問道:「李甲這幾日一直在家嗎?」
「在家的,在家的……」村長說,「除了昨日去做工的薛府支了些錢兩,其餘時候都在家。」
「薛府?結算工錢,不在薛府做了嗎?」
「那怎敢?唉,大人是富貴人家,不知我們的苦。」村長憂心道,「李甲無田無地,這回出事家也散了,又怎會辭了薛府的工?他啊,是去簽長契,支銀子回來辦喪呢。人死了,喪事還是要辦的,李家大嫂死得慘,這需得請神女來作法,請她好生轉世,那李二子,過了秋判了罪,也是個不能好死的,還需請神女來鎮壓邪魂,請他一路走好,莫要殃及百姓……這算下來,要的錢兩可不少。」
喬仵作不知怎麼了,神色恍惚了片刻,才又默默跟著沈情走。
沈情沒留意,她背著手想了許久,問道:「李甲家中沒留下錢財嗎?」
「照理說,應該有的……」
「你是村長,村裡各家各戶的情況,想必都知道,李甲家生活拮据嗎?」
「李甲踏實肯干,那薛家……大人應該也知道,就是城西賣湯麵的薛家,薛家主子人好心善,李甲每月回來,除了工錢,還會捎回來些臘肉和布,加之李大嫂手頭餘下些私財,二人又不養孩子,這些年都還好。」
當然好了,聽鄰居小孩兒的話,平日里餵豬都是特地調的食,還加菜油的,要是貧苦人家,怎捨得如此餵豬?
「李大嫂是哪裡人?」
「是涼州人,爹娘去世后,跟著兄弟來的朔州挨家挨戶做買賣,這般認識的李甲,原本也是富裕人家的姑娘,李二子把田地揮霍出去后,家中給二老辦喪事給李二子看病,欠下了不少債,是她幫忙還的。」
「她兄弟呢?」
「也是苦命,兄弟到了咱朔州,水土不服,病沒了。」
前頭幾個毛頭孩子瘋跑、玩耍,見到沈情身上的衣裳,有幾個大膽的小孩兒跑過來,圍著她轉。
「大人吉祥!」
他們各個伸出了小臟手。
「怎麼,要錢?」這種情形,沈情可是見多了的,生在鄉野的孩子,看見做官的,都會說幾句吉祥話,討幾塊銅板去買零嘴。
不管天子腳下的鄉野,還是崖州的窮鄉僻壤,都是一樣的。
有些東西可能隨著地域改變,而有些深種人骨子裡的東西卻不會變。
村長臉上掛不住,揮手趕走他們:「都去都去,沒臉沒皮的,擾了大人辦公,就把你們全抓起來給李二子作伴!」
孩童們嘻嘻哈哈散了,有個長相機靈梳小辮的丫頭跑開之後,還回頭做了個鬼臉,「呸呸呸,小氣!」
村長吹鬍子:「你再胡鬧我就告訴你娘!」
那丫頭像是張野慣了,根本不怕村長這個老頭,跑上旁邊的矮土堆,高高舉起右手:「誰要來玩殺人遊戲!我來當李二子!你們快跑,我數到十!」
其餘孩子們撒腿就跑,咯咯笑著,還有一個膽大的小女孩兒光著兩隻腳朝這邊跑來,以喬仵作為支撐,小黑手抓住他的衣擺繞了一圈,用力拍了下他,調戲道:「大美人兒!」
喬仵作一嚇,轉頭看向她,表情驚訝。
沈情皺了眉,孩童未到懂事的年紀,果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之前敢攔她,現在又敢如此大聲的調戲喬仵作。
那姑娘嘻嘻哈哈跑遠了。
村長臉漲成了豬肝色,解釋道:「大人,小孩兒瞎胡鬧的……平日里跟著李二子瘋,也學會這些了,經常這麼說,其實都沒事的,都是些孩子,什麼都不懂,不當真的……就是個抓人遊戲,遊戲……」
沈情道:「……算了,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讓父母好好教吧。」
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心裡如何想,沈情多少是了解的。她小時候也跟這差不多,比較瘋野,平日里喜歡招惹那些面善和氣的大人,以此來求他們的關注。
或許她跟喬仵作都長得面善,換作程少卿來,這些孩子就不敢如此張狂了。
站在土堆上的梳辮子小丫頭並沒有數夠十,而是數了一二三之後,立刻喊了十就跳下土堆,撿起地上的樹枝,提在手中,臉一抹,做出一副眼歪口斜的模樣,搖搖晃晃去追玩伴。
「讓我看今天殺誰!」那丫頭似乎是在學李二子,這句話笑著說著,含糊不清,瘋瘋癲癲。
她追上一個同伴,抓住他,那個同伴尖叫之後,轉過頭雙手叉腰:「我現在是錦大娘!叫嫂嫂!」
那丫頭立刻豎起手中的樹枝,做出掃地狀:「嫂嫂,我錯了,我掃地,我掃地……」
那同伴趁機跑遠。
那丫頭高聲喊:「好了!你們還剩兩次裝扮成錦大娘的機會!之後再被我抓住你們就死了,不能復活!」
她說完,又提起樹枝,口中叫著:「接下來我看看要殺誰?」開始追逐躲在各處的夥伴。
她癲癲跑遠,這條路終於安靜了。
「見笑,見笑……」村長滿頭大汗,心裡記了幾個名字,準備等沈情他們一走,就向這些孩子的父母們告狀。
等大人們從田地里回來,這些調皮孩子就要挨頓打了。
沈情望著那丫頭的身影,看著她的動作,陷入沉思。
「李復平時就和這些孩子們一起玩?」
「是、是……他在家中什麼忙都幫不上,也不用種地,每日就跟這些孩子們一起鬧。」
過了一會兒,那些孩子又一窩蜂跑了回來,梳小辮的丫頭抓到一個男童的小辮子,嚷道:「我抓到你了,該還你當李二子了!」
她把樹枝扔在地上,準備好了跑的姿勢。
那男童一臉不情願地撿起樹枝,一轉身極快地碰到了她的背,梳小辮丫頭沒來得及跑,男童說:「我又抓到你了!該你了!」
男童說完,也把樹枝扔在了地上。
梳小辮丫頭生氣道:「你那不算!你都沒學像!剛剛的不算!不像李二子就不能抓我!不作數的!」
男童:「好吧好吧,那再來一次。」
他再次撿起樹枝,嘆了口氣,學道:「來看看我要殺了誰?」
男童撿樹枝的動作讓沈情眼前一亮,一拍手,道:「原來如此!」
她神色狂喜,低聲道:「若我猜的沒錯,兇手不是李復。」
喬仵作微微愣了下,向沈情看去,沈情嘴角挑著,眼睛里閃爍著光,就像貓逮到了耗子,像鷹抓住了兔子。
「小喬,我們走,回大理寺。」
村長一臉不可思議:「大人什麼意思?人不是李二子殺的?」
沈情沉浸在細節回想中,差點一口氣說出推測,回過神見村長還在,猛吸了口氣,笑道,「猜測而已,村長留步吧。」
村長行了禮:「不遠送了,大人辛苦。」
出了小林村,沈情急匆匆問喬仵作:「小喬,當年讀《傷檢雜談》時,見上面有提過殺傷檢驗,如有特例,會在檢復單上標註。我讀的是崖州衙門的本子,不知大理寺檢驗傷痕時,有無這條規矩?」
「有的。」喬仵作點頭。
「那日複核,我大概瞧了死者身上的傷痕,於檢驗一事上,我學的不精,因而,有些疑惑,還要請教你。」
「嗯。」
「左手和右手持刀殺人,所留傷痕,應該不同吧?可否能驗出?」
「自然。」喬仵作淡淡回答,「刀口走向,深淺都會不同。」
「如果兇犯是左撇子,你們仵作會在複檢單上標註嗎?」
「嗯,會特地標註,告訴查案官,兇犯很有可能是左手持刀傷人。」
「好,我知道了。」沈情笑了一下。
路過城西包子鋪時,隨風飄來的肉香味勾的沈情肚中鳴叫,她這才想起,為了拐喬仵作一同查案,自己只吃了半碗面。
她道:「對不住,我拐個道。」
喬仵作駐足,看著她奔向旁邊的包子鋪。
「小二哥,來兩個。」沈情正要伸手到衣服里掏錢,摸到平整光滑的官服愣了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今日換了官服后,分文沒帶就出了門,上午的面錢還是梁文先結的。
「小二哥,不必拿了。慚愧,忘記拿錢袋了。」
「大人可以先賒著。」小二哥裝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指著沈情的官服道,「大人是大理寺的吧,大理寺好多官大人都在我這兒記賬,您月末記得來結就是了。」
小二哥指了指旁邊牆上的一排木牌,沈情抬頭,見寫著大理寺的也在其中,下方有好幾個人的名字,旁邊用正字記著賬。
沈情有所顧慮,她今日剛入大理寺,就記了筆包子錢掛在大理寺牌下,是不是不太好?
這時,熟悉的藥草味飄來,沈情側目,只見一雙修長細白的手,動作輕慢地拆開乾淨嶄新的錢袋,從裡面倒出十文錢,手指尖挨個數了數,給了小二哥。
「喬仵作,你不來兩個?好不容易見你一次,我給你算便宜點。」小二哥說,「剛出籠的熱包子,軟和的!」
喬仵作輕輕搖頭:「病了,忌葷腥。」
沈情呆了呆,抱著包好的兩個肉包子,給他道了謝:「今日回房取了錢便還你。喬仵作家在哪裡住?」
「大理寺後房西首。」喬仵作說,「白日,我都在的。如若過了戌時找我,就去北角的停屍房,若都找不見,那我就是在刑部,等一等就回來了。」
「嗯,知道了。」
回了大理寺,沈情站在停屍房前狼吞虎咽吃了包子,手撫著胸順氣。
喬仵作見了,很是好奇地睜圓了眼睛看著她。
沈情愣了下:「何事?」
「……明明只有沈大人一人在吃飯,卻像是有人跟你搶一般。」他倒不是嘲諷,而像是真的在驚奇。
沈情:「……對不住,失儀了。」
她是想快些進去看屍體,印證自己的猜測,這裡又沒旁人,因而才這般不顧形象的吃包子,沒想到喬仵作看見了,還要特地問出來。
她想起喬仵作鬧市吃面那不緊不慢的樣子,好奇不已。
這喬仵作,該不會是世家大族養出來的公子哥吧?可世家貴族子弟再落魄也不會淪落到當仵作,沈情猶自搖了搖頭。
再次見到屍體,沈情比複核時,還要仔細。
「有許多疑點。」沈情說道,「床上的血跡……地上的血跡,傷痕,還有李復……喬仵作驗屍時,就沒此疑問嗎?殺人者,真的是李復?」
喬仵作搖頭:「仵作只驗屍,不斷案。」
「嗯,也是。」沈情拿起死者的手,看著她手上的刀口。
沈情指著她手心中的傷口,說道:「刀口不淺,是她在抵擋行兇之人的刀時留下的……」
沈情抬起胳膊,護住頭,說道:「你看,手心朝外……我們想象一下,那晚行兇人拿著刀來,她先抬手抵擋,護住了頭……於是手心留下了刀痕。」
喬仵作靜靜聽她說,沒有打斷。
「哼……」沈情笑了一下,「我就說這案子有問題。」
她說:「兩家離那麼近,稍微出點動靜都能聽清,假使是李復後半夜發瘋,拿家中菜刀殺她,那從手上的傷痕可以看出,她那時有抵擋過。這就有問題了,既然已經傷到了她,她一定會呼救,起碼會衝出去,打開門,向鄰居喊,李復瘋了,他砍傷了我,即便不會出門呼救,也會大聲訓斥李復……但鄰居卻說,沒聽到她呼救,也沒聽到她慘叫,只聽到她說,你這個畜生,活膩了……普通人,被刀砍傷,一定會疼痛不已,可是她沒有叫。也就是說……」
沈情看向屍體胸口的致命傷。
「她抵擋之後,兇手再次動手,第二刀下去,她就死了,所以她沒有呼救。人已經死了,身上卻還有這些砍傷,證明行兇之人還在一刀刀的砍她,看起來像是瘋了的人才會做的事……」
喬仵作:「這麼看,李復還是兇手?」
沈情笑道:「那可不一定,裝瘋賣傻,小孩子都會。」
她直起腰,取下腰牌,說道:「再去趟刑部牢獄司,如果小林村的那些孩子沒騙我的話,兇手一定不是李復。」
喬仵作好奇:「那些孩子?」
「哦,不是調戲你那個孩子。」沈情說,「你有沒有發現,孩子們在學李複發瘋時,把樹枝當作刀時,用的是哪只手拿的?」
喬仵作愣住:「……左手?」
「原先我懷疑是那個女孩子是左撇子,但她站在土堆上舉起手說要玩遊戲時,舉的是右手。他們的遊戲規則,如果我沒推錯的話,應該是用手中樹枝碰到人,就算『殺人』成功。那個女童用左手拿樹枝,卻用右手拽住了男童的髮辮。所以,她的慣用手,應該是右手,那麼她左手拿樹枝,學的應該就是李復。」
「此外,輪到男童當學李復時,男童用右手拿的樹枝碰觸女孩的衣服,女孩說,你學的不像,所以不算,那男童就用右手撿起地上的樹枝,換到了左手……」
喬仵作看向屍體:「刀口和傷痕……行兇之人是用右手拿的刀。」
沈情點頭:「不錯,所以我現在,要去刑部再看看李復……我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搶了陳大人手中的掃帚,當時先伸出去的是左手,掃地時的姿勢也與我們不同。」
沈情肯定道:「李復,應該是個左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