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天順二十七年舊聞
沈情請教了大理寺寺正,帶著主薄等人,奔到小林村補了口供,整理出了新的卷宗。
做完這些,又累又餓,還未來得及吃些東西,又被拖去看了自己在大理寺的房間。
後房東邊靠院牆的一間小院,就是她以後的下榻之處,領她來的是這裡的管事娘胡花,來的路上,沈情聽到大家都稱呼胡花胡大娘,便也跟著改了口,叫她胡大娘。
絮叨完,胡大娘問:「司直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可還缺什麼?」
大理寺被學子們劃分在了清湯寡水一窮二白那一欄,若有學子被分派到大理寺來當文職,通常是要先哭一哭自己的運氣,後悔自己放榜后沒給神女上柱好香。
但在沈情眼裡,這一切就是她想要的。
俸祿少無妨,住得差也無妨,只要再有兩年……
大理寺兩年一考核,寺內官職會進行變動,如果不出意外,兩年後,她便可成為寺正,做了寺正,她就有機會重啟崖州武湖舊案。
她知道自己十四歲棄策論,埋頭苦讀律法是為了什麼,如今她就站在這裡,離她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沈非……
沈情冷冷一笑。
十四歲那年清明,她燒祭文悼念父母兄姐,悼念昭懿太子班凌,梁文先卻找到她,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消息。
「沈知恩,武湖橋那晚突然決堤,並非天災,而是人為……」
「你說什麼?」
「噓——昨日我家來了個討飯人,我給了他些許飯菜,我見他瞎了一隻眼,便隨口問了一句,他告訴我,十年前,他歇在武湖上游的紅葉林,見穿官服的人冒雨在堤岸邊待了一會兒,不久,武湖上游的堤壩冒了白煙開了花,他的一隻眼睛被飛出的碎石片划傷,再也看不見了。」
「你是說……」
「你別出聲,切莫衝動。沈知恩,我比你年長六歲,我摸著良心告訴你,武湖決堤那晚,我聽見聲音了,他們都說那是雷聲和堤壩塌陷聲,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爺爺做了一輩子火器,我曉得區別。沈知恩,她是為了引聖駕朝稷山去……」
「休得胡言,梁文先,那是七萬人命啊!我父母我哥哥姐姐……我們全村的人,整個鴨川兩岸,你知道因為這場水患死了多少嗎?七萬!!若非天災,誰敢背此命債?!她沈非敢嗎?!」
「我只說了我想說的……」
「沒證據,我是不會信的。」
「並非無人懷疑,你還記得你在沈府舊寨藏書閣翻到的卷宗嗎?你只是不願相信!可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梁文先,要想重查崖州州牧府封檔舊案,是不是只有大理寺才能辦到?」
「州府封擋舊案,能查的,至少是大理寺寺正。」
「好,我要到昭陽京去,我要留在那裡。」
沈情定定望著蒼茫大地,崖州因當年那場水患,每到清明處處青煙,她目光隨著那些青煙飄向碧水青天,說道:「我一定要知道,這是天災還是人為!」
若是天災,她敢罵蒼天無情,若是人為,她便要手刃此人,還天地公道!
胡大娘叫道:「沈大人?怎麼還看呆了去?聽李大人說,往後啊,沈大人是要在四方街建府的,沈大人要是有了寬門大院,可就要嫌棄今天的小門小院了。」
沈情笑著,對胡大娘行了一禮:「怎會,多謝胡大娘,勞你費心了。」
胡大娘連連後退:「不敢當,司直大人。您以後要是有什麼吩咐,到東院尋我便是。」
沈情頷首:「有勞了。」
沈情稍作整理,正是飢腸轆轆之時,遠處飄來一陣肉香,沈情以為是伙房,順著香氣飄來的方向尋去,拐入後房西處一間偏僻小院。
院中鬱鬱蔥蔥,樹木繁茂,院牆邊的垂柳之下,喬仵作一身淡黃春衫,只穿了襪,跪坐在地上,細細翻著手中的烤雀兒。
他那身衣裳,更襯的這人靜美如畫。
「喬仵……小喬。」沈情換了臉上的表情,一掃剛剛的陰霾,踩著輕快的步子走過去,「這是你住的院子?清幽別緻。」
喬仵作起身,問候一聲:「沈大人。」
「我來與你陪個不是,我不知你只在夜裡當值,今日還帶你到小林村去,擾了你休息……」沈情話未說完,烤好的雀兒肉已送到了她手上。
「沈大人尋著味兒來的吧,給你。」喬仵作淺淺一笑,垂下眼,那副帶笑的模樣,看的沈情心神蕩漾。
愣神許久,沈情綁好衣袖,說道:「那就讓我嘗嘗喬仵作的手藝。」
雀兒烤的焦黃,油珠沁在肉上,還滋滋作響。
為了不使油滴在衣服上,沈情彎著腰,把整隻雀兒吞了。
喬仵作就在旁邊看著,見她吃得香,慢慢問道:「沈大人……不怕我這雙只碰死人的手嗎?」
「我怕什麼?喬仵作這雙手,替死人還了多少公道,我又怎會怕?謝你還來不及。」
喬仵作抿嘴一笑,心情甚好的樣子,又給她遞來了一隻烤雀。
沈情看他旁邊還有一窩鳥蛋,又見他白襪上沾的葉沫,笑道:「這掏雀兒吃的本事,倒讓我有點怕喬仵作,該不會是貓兒成了精?」
喬仵作抬起眼,似是嗔怪,又似是狠狠瞪了她,墨黑的幽深眼眸差點讓沈情沒了魂兒,抬起眼睫那一剎那,美的驚心動魄。沈情一頭冷汗,腹誹道:「真像什麼東西成了精,不似世間人……」
喬仵作:「你調戲我?」
聽不出語氣是怒是怨,沈情一時無法應答,只彎腰吃,不敢再言語。
沈情只顧著吃和想,一口肉吞了,忽覺頭頂重了,回神,見喬仵作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胸。
沈情受不了他用這張臉,這種乾淨又迷茫的表情望著她這個地方,慌忙低頭,見是脖子里掛著的那塊玉牌露了個邊。
沈情把玉牌塞進去,笑了笑:「失禮。」
「那是……」喬仵作的神情很迷茫,輕蹙著眉頭,聲音也縹緲了起來,「白玉……」
沈情盤腿坐下,索性問道:「喬仵作,能聽出我是哪裡人嗎?」
「我沒出過京城……但聽你口音,像南邊來的。」
「不錯,我是崖州人。」
喬仵作道:「鴨川南,山連山……崖州這個名字,就是這麼來的吧。」
「喬仵作竟然讀過《山水志》!」沈情雙眼一亮,「不錯,就是這麼來的,我們崖州多山多水,山水之境壯闊綺麗,乃十三洲之最!」
「原來這句話是《山水志》中的嗎?」喬仵作依然神色茫然,卻是受教一般,微微點了點頭,「記下了。」
沈情表情低落了些,又問:「喬仵作,你可知道天順二十七年,崖州武湖的澇災?」
喬仵作又是一愣,好半晌,點頭道:「似是聽過。」
「那你可聽過,那年澇災,有個武湖的小女孩,遇此滅頂天災卻能大難不死,被昭懿太子所救?」
「……昭懿太子。」喬仵作慢慢重複了一遍,忽然抬起眼,臉上帶了些笑,問沈情,「莫非被救的小女孩,就是沈大人?」
「正是本人。」沈情站起來,展開衣袖,語氣輕快道,「昭懿太子不僅救了我,還摘下他的白玉牌送給了我,先帝見此,本要讓他帶我入宮,可那時我年紀小,不懂昭懿太子是何等身份,哭鬧著要留下等爹娘兄姐接我回家,昭懿太子心善,不忍我哭,便讓我留在了崖州州府,入籍州牧沈非的沈府,做了她的義女學生,讀書識字。」
「天順二十七年……」喬仵作默默念道,問她,「你當時多大?」
「我不記得了,四五歲吧。喬仵作呢?」
「……我?八歲……」他忽然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錯了,天順二十七年,孝仁皇后薨,母親殉葬,我那時,十歲了。」
沈情原本想驚訝於他的年紀,卻被那句母親殉葬嚇住了。
「喬仵作的母親?」
「她本是伺候孝仁皇后的丫鬟,後來我爹在一次查案過程中救了少卿大人,孝仁皇后便把我母親指給了我爹。」
沈情大吃一驚。
沒想到,喬仵作與孝仁皇后還有這等關係!
果然如梁文先所說,京城水深,人人都有故事,每個人的故事細究起來,都驚心動魄,街上倒夜香的,指不定還能與御前侍衛攀上親戚。
沈情記得同僚說過,喬仵作的父親也是大理寺的仵作,姓喬,喬家三代服侍樓家,可能也正是因為此,才把伺候過樓皇后的丫鬟指給老喬仵作吧。
觀喬仵作的樣貌,指來成婚的丫鬟一定也是個美人,也怪不得喬仵作舉手投足彬彬有禮賞心悅目,畢竟生母是從宮裡出來的。
喬仵作起身,取了壺溫茶,倒了滿杯遞給沈情:「沈大人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沈情拇指擦去嘴角的油漬,接過茶水一飲而盡,說道:「我申時當值,到時會到薛家看看。」
他遞來的茶,也沾著他身上的草藥味道,沈情心中一動,問道:「喬仵作,你病好了嗎?」
「……好了。」
「想來,你是吃了許多葯才好起來的吧,這兩日總是擾你休息,實在慚愧。」
喬仵作默而不語。
沈情又問:「喬仵作,手受過傷吧。」
喬仵作看向她。
沈情抬了抬下巴,看著他的右手:「你右手有兩根手指不靈活,二指和中指,因而拿杯送水,都只用其餘幾根支撐。你有說過,你怕下雨,下雨時病會加重,是說,下雨時……你手上的這些傷會疼吧?怎麼傷的?」
因為從外頭看,他的手上沒有一絲疤痕,不像是受了外傷。
「這是代價。」喬仵作淡淡道,「我年少魯莽,出了點事,為了救我,樓家死了兩名院護,我爹為了讓我記住這次教訓,折了我兩根手指……」
沈情:「……」
這下輪到沈情沉默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雖然死爹死娘的,但比起喬仵作,她沈情因被昭懿太子所救,光環在身,日子過得非常不錯,崖州但凡知道她的,從不敢碰她一根指頭,且還要供著,好聲好氣與她說話。
「那也……怎麼能折右手呢!」沈情心疼道,「你是京城大理寺的仵作,若不能識字寫字……」
「就是這樣,才能記得更清。」
「當年,是出了什麼事?」
「沈大人,知道神女獻祭三陰一陽嗎?」
「!!」沈情駭然,「喬仵作該不會是……」
「我的八字,在神女教中,最適合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