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小米灰菜粥

稻草墊子、棉絮褥子、被子都充分吸收陽光的熱量，被罩更是被洗得清清爽爽，這天晚上百合和衣躺進被子里的時候十分滿意。

天氣慢慢回暖，柳條抽發新芽，一開始是淡淡的黃色，後來綠色越來越濃，一眨眼，就千條萬條地垂下來，像是光禿禿的老頭子突然變成妙齡美女，最妙的是擁有一頭如雲秀髮。

這時候也是農家最青黃不接的時候，種子才要種下去，上一年的存糧已經在冬天吃得七七八八。

沒人顧得上欣賞如絲春雨和遙看近卻無的青草色，多半餓得雙眼無神，乾癟的身體在空蕩蕩的夾袍里晃蕩。有時候，有城裡的大戶人家騎著高頭大馬，或是架著馬車來青柳鎮踏青，看景色很美，卻覺得街上的本地人十分礙眼。

這些挨餓的人裡頭，尤以青柳鎮周圍各個村子里的村民為甚，鎮上的人較為富庶，最多吃得不如以前好，卻很少發生挨餓的情況。

唯獨像宋好年家裡沒有存糧，為了給百合補身體又把公雞都殺光了，到這時候就不得不挨餓。

要是在成親以前，宋好年自然有辦法：或者去柳義家蹭一兩頓飯，或者回家去跟爹娘要點糧食，再加上自己從林子里尋摸些獵物，也能對付一段日子。

最好的當然是柳義大哥又有生意，帶著兄弟們出門，不但不愁吃的，一趟下來還能落點錢財。從前宋好年的五貫錢就是這麼攢下來的。

但現在他是有家室的人，要讓他跟別人討吃的去養老婆，這種無賴事情他干不出來。男人好面子，要是連面子都不要，沒有羞恥心，那一個男人距離廢物也就不遠了。

百合空有滿肚子致富經，奈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家裡一顆糧食都沒有，她也只得跟著挨餓。宋好年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愧疚，卻不知百合也十分抱歉：要不是她娘掏空了宋好年的家底，單憑那五吊錢，宋好年就是在整個春天每天吃肉都綽綽有餘。

百合尋著機會問他：「咱們家要春耕嗎？」

宋好年很喜歡她說咱們，老實搖搖頭回答：「沒種子。」

他分家的時候分得十畝地，偏生家裡一粒糧食沒給，從造起這幾間草房，存糧食的陶缸和五斗櫃就沒幾天是滿著的。

有時候實在氣不過爹娘偏心，才會厚著臉皮回去要糧要飯。可帶著媳婦回去要吃的，是會被人戳著脊背罵懶骨頭的，他臉皮還沒這麼厚。

百合嘆口氣，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她算是看明白了，宋好年這個人看著高大兇狠，實際上人不壞，在父母家的時候估計也是老實不討喜的那種。大妞和他做夫妻，還真是天聾配地啞，天造地設的一對。

面對這麼個老實人，她也說不出什麼刻薄話來，反而覺得可靠——她本身就是個能吃虧的老實人，後來當上老師變得能幹，骨子裡還是對老實人更放心。

沒有種子，家裡那幾畝田就只好撂荒，更何況宋家也沒有牛去耕地，百合按下老老實實種地的想法，再次嘆氣。

小夫妻兩個正相對沉默，忽然外頭有人叫：「大年哥，大年哥！」

這聲音宋好年很熟，他答應一聲，走出去給人開門，「小福。」來人正是他的義兄弟，走街串巷的雜貨販子汪小福。

百合也連忙站得端端正正，和汪小福打個照面，拘謹地避進廚房。

汪小福招呼一聲「嫂子」，就不再理會百合，自顧自和宋好年說話：「上回你寄在我這裡的雞毛撣子和毽子都賣出去了，我手頭一時不寬裕，拿不出錢來。大年哥，我給你換成糧食吧。」

宋好年看看汪小福，再看看他扛來的一袋子糧食，苦笑一下：「那點子東西，換了幾個錢？」

他兄弟不會貪他的錢，汪小福硬是不給錢，偏要換成糧食送來，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在暗中補貼他。

結義兄弟兩個心照不宣，汪小福不再說虛話哄宋好年，只是笑：「大年哥，我知道你現在不容易，就別跟我客氣。這糧食也不多，你先收著，以後我遇到事情，不是還得靠幾位哥哥？」

當初汪小福人精嘴甜，是鎮上最受歡迎的貨郎，有別的貨郎看不慣，把他堵在巷子里往死里打，還是宋好年和別的兄弟路過，驚走那幾個人，才算把人救下來。

之後汪小福就同他們結義，成了柳義的結義兄弟之一，他們兄弟們又各自尋那些貨郎教訓一通，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因為眼紅汪小福會做生意而捉摸著揍他。

「百合，」宋好年滿心感謝和感動說不出來，喊百合，「做飯，留小福吃飯！」

汪小福才送來的小米用水浸上，百合從牆角的籃子里尋出一把灰灰菜來。灰灰菜學名叫「藜」，田間、路邊、屋後到處都是，一到春天就一蓬一蓬地長起來。

百合在現代的農村，經常打灰灰菜餵豬，長大後日子好了，偶爾會想吃野菜，也會采灰灰菜調劑口味，算是比較好吃又有營養的一種野菜。

灰灰菜葉子上有一層絨毛，還有一層紫紅色的粉末，這些粉末是不能吃的，最好是把菜晒乾，多焯水幾次，洗乾淨粉末，下到肉湯里當菜吃。

宋家當然沒有肉，百合燒一鍋熱水，把洗過好幾遍的灰灰菜在裡頭汆燙兩遍，看著顏色從鮮綠裡帶點灰紫，變成暗綠色，心道差不多，就倒掉水，重新往鍋里注清水，燒開後下淘洗乾淨的小米。

然後把汆燙后晾涼的灰灰菜切成丁，等小米煮到開花就下進去，再滾一兩滾，端下來加鹽，就成了一鍋菜粥。

小米粥本是金黃色，加進去灰灰菜之後，湯變成灰綠色，不論是聞起來還是看上去都不難吃的樣子。

汪小福沒推辭義兄留飯，就在宋家喝了兩碗小米灰菜粥，百合不住給兩個人添飯，又不好意思地說：「都怪我笨手笨腳的，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

她把家裡沒有好飯菜的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宋好年自然面子大漲，好在他不是那等不知眉高眼低的人，汪小福一走，他就對百合道：「是我無用，不能讓婆娘吃上飯。你放心，我日後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百合喝著粥，正留心品味野菜清香，聽他說得鄭重，便眉眼一彎，笑著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