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秦雯這一世的性格比曾經要大氣溫和得多,除了和余蝶嗆得厲害點外,她很少話語帶刺，也很少像個炮仗一樣,一點就著。

這種變化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由家人一點一滴慢慢糾正過來的。小時候的秦雯也曾經因為害怕這個世界而退縮，是秦謙牽著她的手，一樣一樣東西讓她去觸摸、去嘗試,讓她明白她究竟到了怎樣一個神奇的世界里；曾經的秦雯也有過像維護自己領地的刺蝟一樣,炸著刺，護著自己的東西、拒絕別人的靠近；是晉薇一邊翻著育兒書，念叨著「寶寶自我認知的時間真早」,一邊安撫下秦雯的心。

秦雯還記得她只有幾個月的時候，因為上一世對那個表哥的厭惡，她特別討厭哥哥秦霽的碰觸，但秦霽卻永遠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絕不會讓來家裡的那些小孩子碰自己的身體。

因為這些,她由一個失去父母的丫頭晴雯變成了如今父母俱全,被濃濃愛意包裹的秦雯,也能更客觀地審量自己的前世、這一世自己的曾經。

「雯雯,你都看了一早上了,」晉薇端了一杯果汁進來，「休息一下眼睛,活動活動。」

「謝謝媽！」秦雯站起身接過果汁,將標註得花花綠綠的PAD關掉充電,然後用手輕輕捏捏鼻樑，一夜沒睡的她神色明顯比較疲憊。

「飯馬上就好了，你吃完飯好好睡一覺，」晉薇攬過秦雯心疼道，「書不急在一時，你知道的，《水滸》的精華在前七十回，《紅樓》八十回之後就不用細看了。」

「我沒事兒，論文看得越多越糊塗起來。」秦雯頂了頂自己的太陽穴，不想晉薇擔心，強打起笑容來，「我去弄個小炒？」

「你爸被你馮叔叫去應酬了，」晉薇無奈道，「你哥也不在家，咱們娘兒倆也不用講究了，我弄了點意麵煎了塊牛排，湊合吧。」

「成！」秦雯點點頭，但還是一臉疲色。

「你明天不是要去讀書分享會嘛，」晉薇一邊往廚房把牛排翻面，一邊說，「這種會裡往往會有一些有真才實學的人領頭，你先去聽聽，要是還弄不懂，回來再和我說，咱們再聊。」

「好的。」秦雯乖乖地點頭，作為全職媽媽加專職寫手的晉薇在把秦雯送上小學后，基本上就處在一個樂此不疲地學習過程中，文學相關的碩士學位都修了兩個，去年還弄了一個明清文學方向的博士回來，為秦雯解讀一下《紅樓》自然不是什麼大問題。

下午晉薇本來打算讓秦雯結結實實地睡一下午的，倒是秦雯自己，怕睡多了走了困，晚上睡不著，第二天讀書會的時候精神不好，強迫自己睡了一個小時就起來。下午的時間，一腦袋渾沌的秦雯不想再看條分縷析的論文，她打開媽媽借她的小說帳號，看起被晉薇點名認可的一本紅樓同人。

小說的故事是從林姑娘進京時，林家的大爺沒有夭折，一起跟著入京這個假設寫起的，看得出來，作者的文筆不差，只是似乎對當時的歷史並不太了解，有許多地方錯得讓秦雯簡直啼笑皆非。但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將賈府里的假仁假義，太太的虛偽、大太太的懦弱摳門，還有姑娘們之間的明爭暗鬥卻又天真爛漫都反應的直白無比——秦雯也只能用這樣的評價了，畢竟她剛剛看完的，可是《紅樓夢》的原著。

小說並不長，不到三十萬字，以秦雯的閱讀速度，不到三個小時也就讀完了——正好可以吃晚飯。小說看得很順暢，但文下的評論就很有意思了，林薛二人的爭論林姑娘明顯佔上風，秦雯猜測，這大概是因為這本書的主人公是林姑娘同一邊的緣故。而對兩個丫鬟的比較，襲人全面落後于晴雯，這讓秦雯很開心。

於是晚上秦雯簡單地畫了一幅速寫作為當天的練習之後，便扔了筆，借了晉薇的帳號在小說網站上檢索更多的紅樓同人。然後秦雯就有些疑惑了，寫林姑娘的小說幾乎壟斷了絕大部分女主角言情的市場，男性視角中原創男性疼愛大觀園裡的姑娘們或成為賈家、林家子嗣的文章也不在少數，而自己的在書中總是極少落墨的，不像襲人，幾乎在所有書里的都承擔著反面角色。

跳著看了幾篇，時間就挺晚了，帶著滿心的疑惑，秦雯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秦雯醒得很早，帶著做了筆記的PAD，拎著一本《紅樓夢》，秦雯坐地鐵去圖書館了。

「秦雯，這裡，我專門給你留了位置。」秦雯同桌的女生看見秦雯，站起來搖著手臂招呼道。

「來得這麼早？」秦雯一邊遞上家裡做的奶茶一邊將自己的書包放在位置上，看著還挺空蕩的周圍，問候道。

「我媽是這麼的工作人員，今天要早早來這裡準備，我就跟她一起來了。」秦雯的同桌接過奶茶，道了謝，解釋道。

秦雯是眼裡有活的姑娘，聽同桌說她的媽媽的工作人員，就手腳很勤快地幫著搬了桌椅，順便整理了一下地面，惹得同桌的媽媽一個勁兒地誇獎，當然還順便踩了一腳自家女兒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大小姐脾氣，惹來小姑娘一個含著笑意的瞪視。

讀書分享會大概由主持人介紹相關內容，引出今天的話題，分享人圍繞主題結合自己的讀書感受時間分享，最後進行深入探討這樣三個部分組成。

主持人是個鬚髮皆白，但富態可親的老太太。她的普通話並不太標準，秦雯聽起來卻不大吃力，老太太的口音比較偏南方，秦雯還是能聽得懂的。

老太太這次的話題圍繞著金陵十二釵中的林薛二人進行，意在分析古代士人心中理想的女性形象。這位老太太明顯是家學淵源的人，在進行對《紅樓》的分享活動中，她旁徵博引，將歷代女性的描寫與評價信手拈來，聽得秦雯如痴如醉，索性將PAD的錄音打開，手寫筆記應用上，她運筆如飛得記錄著精彩的地方。

「那麼本次的討論話題，也是自《紅樓》成書以來，經常被探討的話題——薛與林的評價，另外，晴為黛影、襲為釵副，大家也可以評價評價晴雯與襲人……」

主持人的話題沒落，秦雯捏筆的手倏地一緊，感覺自己心跳都漏了一拍。

先到台上來分享自己觀點的是一個女孩兒，穿著一身秦雯家裡出品的改良漢服，上襖下裙，白色的綢緞上綉著青色蘭花。她的聲音很清亮，神色大方，年紀不大，聽介紹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神色里透著一股子淡淡的傲氣。

「我想從老師最後那句『晴為黛影，襲為釵副』中的『影』和『副』字入手，說一說黛玉與寶釵不同的地方。」那女孩兒頓了頓，便又抬起臉來，直對著低下的人們，「影是有形而無神，副則是不正，卻是有形有神的，只是質量上有差異。這就是黛玉與寶釵的區別，前者是精神的，後者是物質的……」

女孩兒清亮中還洋溢著青春的嗓音將自己的觀點娓娓道來，坐在四周的人們聽得連連點頭。

第二個分享者是一個年紀在二十六七的男士，他看起來沉穩有度，更像是一個商界的精英。

「在文學作品里，大家總喜歡把自己想象成主人公，但我想請大家跟著我換個角度思考，作為一個普通人，一個伺候主人的丫頭，你是希望自己和晴雯生活在一起，還是襲人？」他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我想大家還是想與一個寶釵一樣周到體貼的女性一起工作吧，至少，如果我需要考慮婚姻，我希望娶的是能勸導我的寶釵，而非由著我的性子，和我有共同愛好黛玉……」

分享會的討論極為熱烈，但秦雯卻被他們的爭執弄得有點暈，不知道誰是正確的，他們彷彿每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並且確信自己的正確的。

秦雯沒有發言，PAD的錄音就沒有停下，她手裡的筆也沒有。她盡里將他們嘴裡的人物當成文學作品，而不是曾經與她朝夕相伴的活生生的人，從而分析書中人物所能反映出的風貌與作者的心靈。

但她的情緒依然不高，她鬱郁地回到家，把今天分享會聽到的，內容簡單的和晉薇分享了一下，將自己這兩天的疑惑朝晉薇吐露道：「媽媽，你說晴雯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黛玉和寶釵哪個更出色？」

「這可是個在學界爭執了很久的話題，」晉薇將廚房裡熱好的飯端上桌，很柔和地笑道，「晴雯是丫鬟的身子小姐的心，所以大家才說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有些人覺得這是晴雯不懂分寸，因此討厭她。」

「有什麼不對嗎？」秦雯順手盛了飯，問晉薇道。

「從今天來看，做一行守一行的規矩，這是職業道德。」晉薇笑道，「但在古代，丫鬟和小姐不是由職業決定的，而是由出身、由命運決定的，丫鬟不是職業，而是身份，是區分貴賤的身份。這就像封建時代的文人，由出身決定了她們是臣子而非君王；他們不敢像晴雯一樣反抗自己的主子，卻在晴雯身上寄託了獨立人格的嚮往。」

秦雯有些理解了，不喜歡她的人，將她當成了工作生活中的那些人，張張揚揚的，只惹麻煩卻從不解決；喜歡她的，卻並不是喜歡她那得罪人的性格，而是喜歡她身上的，真正的、獨立的「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