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4)
家樹一看屋子裡面,正中供了一幅關羽神像的畫,一張舊神桌,擺了一副洋鐵五供,壁上隨掛弓箭刀棍,還有兩張獾子皮。下邊一路壁上,掛了許多一束一束的干藥草,還有兩個干葫蘆。靠西又一張四方舊木桌,擺了許多碗罐,下面緊靠放了一個泥爐子。靠東邊陳設了一張鋪位,被褥雖是布的,卻還潔凈。東邊一間房,掛了一個紅布門帘子,那紅色也半成灰色了。這樣子,父女二人,就是這兩間屋了。壽峰讓家樹坐在鋪上,姑娘就進屋去捧了一把茶壺出來。笑道:"真是不巧,爐子滅了,到對過小茶館里找水去。"家樹道:"不必費事了。"壽峰笑道:"貴人下降賤地,難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樹道:"不是那樣說,我們交朋友,並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處得來,喝茶不喝茶,那是沒有關係的。不客氣一句話,要找吃找喝,我不會到這大雜院里來了。沒有水,就不必張羅了。"壽峰道:"也好,就不必張羅了。"這樣一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壺,倒弄得進退兩難。她究竟覺得人家來了,一杯茶水都沒有,太不成話,還是到小茶館里沏了一壺水來了。找了一陣子,找出一隻茶杯,一隻小飯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後輕輕的對家樹道:"請喝茶!"自進那西邊屋裡去了。壽峰笑道:"這茶可不必喝了。我們這裡,不但沒有自來水,連甜井水都沒有的。這是苦井的水,可帶些鹹味。"姑娘就在屋子裡答道:"不,這是在衚衕口上茶館里沏來的,是自來水呢。"壽峰笑道:"是自來水也不成。我們這茶葉太壞呢!"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家樹已經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裡說哪裡話,遇到喝鹹水的時候,自然要喝鹹水。在喝甜水的時候,練習練習鹹水也好。像關大叔是沒有遇到機會罷了,若是早生五十年,這樣大的本領,不要說作官,就是到鏢局裡走鏢,也可顧全衣食。像我們後生,一點能力沒有,靠著祖上留下幾個錢,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沒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鹹水的心安。"說到這裡,只聽見噗通一下響,壽峰伸開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濺倒了。昂頭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沒遇到人說我說得這樣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錢口袋拿來,我要請這位樊先生去喝兩盅,攀這麼一個好朋友。"姑娘在屋子裡答應了一聲,便拿出一個藍布小口袋來,笑道:"你可別請人家樊先生上那山東二葷鋪,我這裡今天接來作活的一塊錢,你也帶了去。"壽峰笑道:"樊先生你聽,連我閨女都願意請你,你千萬別客氣。"家樹笑道:"好,我就叨擾了。"當下關壽峰將錢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樹出門而去。走到衚衕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門面,進門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鍋,熱氣騰騰,一望裡面,像一條黑巷。壽峰向里一指道:"這是山東人開的二葷鋪,只賣一點麵條饅頭的,我閨女怕我請你上這兒哩。"家樹點了頭笑笑。上了大街,壽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飯館,二人一同進去。落座之後,壽峰先道:"先來一斤花雕。"又對家樹道:"南方菜我不懂,請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夠吃。為客氣,心裡不痛快,也沒意思。"家樹因這人脾氣是豪爽的,果然就照他的話辦。一會酒菜上來,各人面前放著一隻小酒杯,壽峰道:"樊先生,你會喝不會喝?會喝,敬你三大杯。不會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說實話。"家樹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壽峰道:"好,大家盡量喝。我要客氣,是個老混賬。"家樹笑著,陪他先喝了三大杯。老頭子喝了幾杯酒,一高興,就無話不談。他自道年壯的時候,在口外當了十幾年的胡匪,因為被官兵追剿,婦人和兩個兒子都被殺死了。自己只帶得這個女兒秀姑,逃到北京來,洗手不幹,專做好人。自己當年做強盜,未曾殺過一個人,還落個家敗人亡。殺人的事,更是不能幹,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醫生,做救人的事,以補自己的過。秀姑是兩歲到北京來的,現在有二十一歲。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們喝酒的時候,不是上座之際,樓上無人,讓壽峰談了一個痛快。話談完了,他那一張臉成了家裡供的關神像了。家樹道:"關大叔,你不是說喝醉為止嗎?我快醉了,怎麼樣?"壽峰突然站起來,身子晃了兩晃,兩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該醉了。喝酒本來只應夠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亂吐,那是作孽了,什麼意思。得!我們回去,有錢下次再喝。"當時夥計一算賬,壽峰掏出口袋裡錢,還多京錢十吊(註:銅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夥計的小費了。家樹陪他下了樓,在街上要給他雇車。壽峰將胳膊一揚,笑道:"小兄弟!你以為我醉了?笑話!"昂著頭自去了。從這天起,家樹和他常有往來,又請他喝過幾回酒,並且買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層,家樹常去看壽峰,壽峰並不來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樹和他不曾見面,再去看他時,父女兩個已經搬走了。問那院子里的鄰居,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姑娘說是要回山東去。"家樹本以為這老人是風塵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現在忽然隱去,尤其是可怪,心裡倒戀戀不捨。有一天,天氣很好,又沒有風沙,家樹就到天橋那家老茶館里去探關壽峰的蹤跡。據茶館里說,有一天到這裡坐了一會,只是唉聲嘆氣,以後就不見他來了。家樹聽說,心裡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館,順著這小茶館門口的雜耍場走去。由這裡向南走便是先農壇的外壇。四月里天氣,壇里的蘆葦,長有一尺來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遠處城牆。青蘆裡面,畫出幾條黃色大界線,那正是由外壇而去的。壇內兩條大路,路的那邊,橫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間,直立著一座伸入半空的鐘塔。在那鐘塔下面,有一片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幾堆,在那裡團聚。家樹一見,就慢慢的也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