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4)
且說家樹在一邊坐著,總是不言語。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覺就聯想到相像的鳳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鳳喜稍為清瘦一點,另外有一種過分的時髦,反而失去了那處女之美與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個冒充的外國小姐而已。可是這是初結交時候的事。後來見著她有時很時髦,有時很樸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羅旗衫,從前披到肩上的長發,這是家樹認為最不愜意的一件事。以為既無所謂美,而又累贅不堪。這話於家樹動身的前兩天,在陶太太面前討論過,卻不曾告訴過何麗娜。但是今天她將長發剪了,已經改了操向兩鬢的雙鉤式了,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不同了,臉上也覺得豐秀些,就更像鳳喜了。自己正是在這裡鑒賞,忽然又看到她舉起手來念佛,又想到了關秀姑。她乃另是一種女兒家的態度,只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樣子。何麗娜和鳳喜都不同,卻是一味的纏綿,鳳喜是小兒女的態度居多,有些天真爛漫處;何麗娜又不然,交際場中出入慣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樣,她不言不語之間,就看了一個透。這種女子,好便是天地間惟一無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家樹只是如此沉沉的想著,屋子裡的人議論些什麼,他都不曾去理會。這時,伯和看看掛鐘道:"時間到了,我要上衙門去了。你們今天下午打算到什麼地方去消遣?回頭我好來邀你們一塊兒去吃飯。今天下午,還是這樣的熱,到北海乘涼去,好不好?"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做個小東請三位吃晚飯。"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何麗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一句極不相干的話呢,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為談笑的資料,那麼,天地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說畢,他笑嘻嘻的走了。這裡陶太太因聽了有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心裡不安定起來,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說時,望著家樹道:"先生走哇。"家樹心裡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緻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的站將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嘛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要緊,你們先同坐著汽車去,我隨後到。"家樹道:"這是哪裡來的話?我並沒有作聲,你怎麼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於是不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著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回著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著西晒,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說完管自便走。何麗娜和家樹順著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樹,抹著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著金黃色,東邊避著日光,更陰沉起來。一棵樹連著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著一棵樹上的蟬聲;樹下一條寬達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著,彷彿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麼心事了?我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賞這裡的風景呢?"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醉心北海的風景嗎?"家樹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說著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牆,配合著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著這海里落下去的日光,多麼好看,簡直是絕妙的著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緻。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是笨。放著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牆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何麗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樹只好一笑。說著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為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在那裡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斗滿天,還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倆並排走著,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伯和早在南岸找著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一會,然後坐船過來的。"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亭子里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麼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惟有這裡是僻靜好談心的了。"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當下由何麗娜做東,陪著大家吃過了晚飯,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斗,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那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裡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樹道:"那為什麼?"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游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裡。你看這不活像一隻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裡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裡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裡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為在這裡對天河有什麼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你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為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抬著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