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神(2)
他暗自慶幸目的達到,掩飾著竊喜,放開膽量握住了死神一隻玲瓏秀手,撒下些淚珠兒在那手上。
如同握著塊冰,但不在乎。
「只要您……放過我這一次……我將視您為我心中的偶像,我將無限敬仰您無限崇拜您這最美最美最善良最善良的神……」他騙死神,也將自己騙了,彷彿他所表白的,是他由衷的信仰。
他的手已被冰得如同死神的手一樣蒼白,五指麻木了。死神矜持地從他手中抽出了她的手,依然那麼甜那麼媚地笑著,依然是嬌聲細語地說:「無論如何,我也絕不放過你。」死神的話又一次令他感到絕望。
死神的笑則又一次蠱惑了他。於是他又哭。於是死神又很有耐心地哄他,像哄一個小孩子。
死神的語調溫柔極了。死神的模樣善良極了。死神是動人極了,迷人極了。
但卻始終在哄他的話語中不忘提醒他一點——
「無論如何,我也絕不放過你。」說時,如年輕的母親哄自己的孩子一樣,不停地用如冰的秀手撫摩他的臉、他的頭,用她那潔白的馥香的手帕替他拭去不斷從眼中湧出的淚水。
一直使他於絕望之中懷著不泯的一線希望,自信死神必定是會被他感動的。
於是他哭泣得更加令人可憐,最後跪倒在死神面前,抱住她那修長的可與芭蕾舞演員媲美的雙腿,將臉埋在她那如冰的膝間唏噓不止。
他是真真感到悲哀絕望了。死神總說那句話:「無論如何,我也絕不放過你。」桃花般的人面上,依然浮現著很甜很媚很迷人魅力無窮的笑。
他絕望之下,卑賤地吻起死神如冰的腳足來。他的眼淚弄濕了死神那薄薄的透明的絲襪。
「好啦,可憐的人兒,別哭了。我放過你就是……不過,你得將你的一樣東西給予我,作為對我的報答。」死神終於改變了說法。
他頓時止住哭泣,抬起頭,仍跪著,仰視著死神那張美艷的臉。死神眼中閃耀著無比快樂的光彩。
死神是那麼得意。
「什麼東西?只要我有的……」他發誓般地說。
「當然是你有的。我要你的情感。」死神說時,向他低俯下臉,收斂了笑,咄咄盯視著他。
「我的……情感……」
「對。你沒有嗎?」
「有……有……」
「你不肯嗎?」
「肯……肯……」
「那麼我放過你這可憐的人兒。」死神伸出兩條玉臂將他扶了起來。桃花般的人面上,復現那甜而媚的笑。
他徹底被迷惑了,也徹底受蠱了。自然,同時徹底從絕望中解脫了。死神的話,使他想到了愛字。
他半信半疑,竟不知究竟是他征服了死神,還是死神征服了他。面對死神如花似玉的容貌,他竟心猿意馬起來。
他忽然衝動地將死神擁抱在自己懷中。剎那間他從心裡往外打了個哆嗦。
那種冰涼的感覺,宛如擁抱著一塊冰。然而他不顧。他將死神擁抱得緊緊的,並且就吻死神那兩片紅唇——塗了唇膏的冰。
死神微微閉上雙眼,像個溫柔的情人,乖順地偎在懷裡。他吻著死神,撫摩著死神那女性的身體,自己的身體也漸漸變得冰冷。
他卻不願多想,恣意親愛。他無意中又瞥見了床上死去的他,一雙僵滯的眼睛分明流露著焦急,似乎要吶喊。
他轉臉旁視。他心智迷亂地暗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浪漫,這是怎樣的一種愛的奇迹呀。
死神這時推開他,哧哧笑道:「你錯了,我是無性的。你們活著的人不知根據什麼偏要以為我是女性,這真是一個大錯誤。」他愕然了。
死神復坐下,接著說:「我問你索要的不是愛,而是你的情感。」
「這……」他一時不能明白死神的話,懵懵懂懂地問,「有什麼區別呢?」死神譏嘲地說:「愛不過是你們活著的人最經常打出的一張牌。它對我卻沒有絲毫價值。我要你的滿把牌,喜怒哀樂,熱情痴緒,傷感愁懷,憂鬱、崇高、憐憫、激越、懺悔、感動、思念等等等等。總之是一切情感,當然也包括愛。」
「那……我成了什麼呢?」
「這就不關我的事了。」
「我的情感對你又有什麼用呢?」死神輕蔑地說:「玩。」他又從內心裡打了一個寒戰。
他明白了,死神一定在預謀著什麼,懷著對人類的某種險惡動機,在他身上進行著什麼試驗。
他這時才對死神感到有些恐懼。他又跪了下去,又哭泣起來。一邊哭泣,一邊哀哀訴說,如果變成了那樣一個人,倒還莫如死了好。
「那麼,我就拿走你的命。」死神怫然色變,如桃花的人面上,現出了某種怒容。
可是他又那麼不想死,那麼想繼續活下去。面對冷酷無情的死神,他絕望之極。
只有跪在死神面前痛哭流涕,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強壯的男人,死神不過一嬌媚女子而已。
死神倏然站了起來。
「不識好歹!」死神凜凜地說。死神說著,死神就變了,變成一具骷髏,披著黑色的斗篷,散發出腐敗難聞的臭氣。
有幾條蛆蟲,正在兩眼的黑洞和牙齒間鑽著。
「走!」死神的一隻枯骨的手抓住了他的一條手臂。我剛才竟跪倒在這醜惡的骷髏面前,竟對它哭泣、哀求、擁抱它、吻它的腳……他感到一陣噁心,差點嘔吐。
他產生了一種巨大的羞恥。這種羞恥立刻轉化為一種巨大的憤怒。
「放開我!」他大叫,企圖掙脫自己的手臂。死神不放開他。但他用力掙脫了手臂。
他突然舉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朝死神砸去,一下子就將死神砸散了,一堆白骨橫七豎八堆在地上。
他萬沒料到死神竟這麼不堪一擊。他低頭瞧著那堆白骨發獃。他倏然想到,死神可能會立刻又變成剛才的樣子出現在他眼前,趕緊翻找出一些結實的繩子,欲將那堆白骨捆綁起來,以防止死神變化。
躺在床上死去了的他,這時活轉了來,下床幫他一塊兒捆。兩個他在忙亂中合而為一了,似乎從未分開過。
他拎著那一堆骨頭,匆匆離開家,下了樓,將那捆白骨扔進了垃圾箱。
他轉身離去,又不放心地站住了,忐忑不安地回頭看。手裡仍拿著死神那件骯髒的黑斗篷竟忘了扔掉。
附近,建築工地上的攪拌機轟轟地響著。他用死神的黑斗篷包裹了死神的白骨,朝攪拌機走去,趁工人們不注意,連骨頭帶斗篷塞進了攪拌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