鉗 工 王(2)

鉗 工 王(2)

廠長一邊說,一邊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開尊口,別惹首長不高興。

他明白,書記和廠長,都是為他好,因為首長在視察過程中,已發過了幾次火。

首長又問:「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是,工人們已經窮得連幾米鋪地革都買不起啰?」這一問,使書記和廠長一時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蟬,不敢替他回答什麼了。

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覷,空氣一時彷彿凝固了。他猶豫一下,以肯定的口吻說:「對。情況正是首長理解的這樣。尤其這一家,生活更困難。」

「廠里像這一家生活這麼困難的工人,還有多少?」

「少說有幾百戶。」首長不再問什麼了,又抓起一個土豆,若有所思地剝著吃,比吃第一個土豆下口慢了。

於是書記說:「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這土豆是廠里開了片荒地自己種的,很沙,也很面。」於是廠長雙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給大家。

於是大家都默默地剝著吃,偶爾有人小聲說,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華勛沒接土豆。

他若接,就不夠分的了。當然他沒接,並非因為不夠分,而是心裡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著,一個少女回家了。她見滿屋子人,顯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見小盆空了,一個土豆也沒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聲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章華勛從旁低聲說:「咱們把她家的午飯吃了。孩子下午還要繼續上學呢。」屋裡的空氣頓時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沒吃完的,窘態萬狀地,將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慚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長的秘書尤其窘尤其慚愧,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別廢話了!」——首長打斷他:「你給我到縣裡去買饅頭!買包子!買燒餅!買挂面!要多多地買!開車去!限你十分鐘內買回來……」秘書二話不說,拔腿便走。

首長蹲下,雙手輕輕拉住那少女的雙手,端詳了她片刻,張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唇邊卻咽回去了。

首長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頭,從內衣兜掏出錢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脫下呢大衣,擼下手錶,一併放在炕上。

首長一言不發,誰都不看,也拔腿往外便走。眾人默然,肅然,一個個悄沒聲息地跟將出去。

門外蹲著一個人,正是五十多歲,鬍子拉碴、面色黑黃的

「鉗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當時讀高中,住校。

首長發現

「鉗工王」,腳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

「鉗工王」身前去問什麼話,但猶猶豫豫的,又將目光從

「鉗工王」身上轉移開了,撇下眾人,獨自踽踽前行。章華勛注意到,首長眼角掛著一滴淚。

他問

「鉗工王」:「怎麼見家裡有了客人,就連家門都不進了?」

「鉗工王」袖著雙手,頭也不抬地嘟噥:「日子過成這樣,沒臉待客,更沒臉見什麼首長。」那時剛過完新年,離春節還有半個來月,正是最冷的日子。

一陣北風嘯過,捲起一團雪,將首長瘦小的身影幾乎完全裹沒了……眾人怕首長凍壞了,有的在攔車,有的脫了自己的大衣追趕上去……春節一過,剛到三月份,上級出其不意地下達了文件,批准

「三二三」廠轉產,並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業自主權——合併,被兼并,合資,拍賣,乃至宣告破產。

這一文件使全廠幹部職工著實地歡天喜地了一番,彷彿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劑靈丹妙藥,足以使該廠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論,三千多被叫做

「蛾子」的軍工廠的工人們,並非一個個都是窮而惰,一門心思坐等國家拯救的人。

有一個時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幾乎人人都去擺攤兒

「創收」。但是全縣城才十幾萬人,是個窮縣,呼啦啦劇增了三千多擺攤兒的,別的百姓還做不做小買賣小生意了?

改革開放十幾年來,老百姓終於獲得了被允許做小買賣小生產的

「特權」,一旦受到來自三千多

「三二三」廠的工人們的巨大衝擊,矛盾發生了,由發生而漸漸激化了。

「三二三」廠是軍工廠,又使這一矛盾似乎帶有了影響軍民關係的性質。

於是縣裡的領導們,緊急會晤廠里的領導們,最後解決矛盾的辦法是——在縣城邊上,辟出一塊場地,專供

「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工人擺攤設位做小買賣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處規模極龐大極壯觀的民間貿易市場。

但縣裡的居民們,定了同盟之約似的,幾乎都不到那市場去買什麼。因而那市場的情形往往是只見賣家,不見買。

三千多人的工資水平都很低,消費水平更有限得可憐。人人都成了賣家,縣裡的居民又不去買,買賣狀況是多麼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

往往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攤兒時,以我家的蘿蔔,換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蔥,換我家的大蒜罷了。

章華勛和工人們的關係都挺不錯。那時他常想——怎麼著肥水也別流外人田啊。

買菜啦,買小東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場。但工人們都不好意思收他錢。

幾元錢的東西,關係都挺不錯,能好意思收他錢嗎?幾次以後,連他也不去那市場買菜買東西了。

不久那市場自行解體,又成了一片空曠地。有許多工人非但沒為自己的家庭

「創」什麼

「收」,反而還賠了錢。都道是買賣買賣,有賠有賺,賠賠賺賺。可對每月工資只能拿到手一百七十多元二百來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們,一個月內賠個一百來元,就足以賠得他們膽戰心寒啊!

他們只剩下了一個盼頭,盼著什麼效益好的廠來與他們合併,盼著什麼財力雄厚的大公司來兼并他們,盼著有外商來支持本廠的轉產。

在盼的過程中,並未停產,還一如既往地造槍。總不能停了產盼著啊!

他們普遍都有這樣的覺悟。一邊生產一邊盼,仍月月圓滿完成國家下達的生產指標……有一陣子,廠里的頭兒們似乎全都變成了公關先生,從早到晚忙於接待,忙於引領著來賓們四處參觀,一個個介紹起廠情廠況來,都變得能說會道了。

當然,還要陪宴。既陪宴,也就還要陪酒,常都喝得紅頭漲臉的。廠里的工人們,不像別的廠別的企業的工人們,看見了知道了就來氣,就恨,就罵娘。

恰恰相反,他們高興,知道廠頭們是在忙於為廠找

「婆家」,為工人弟兄們找出路。那一陣章華勛最忙,跑前跑后,忙得一天到晚顧不上回家。

而他和廠頭兒們一旦消停了,不在會客室里而在辦公室里了,工人們的情緒便低落了,有人便垂頭喪氣長吁短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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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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