鉗 工 王(5)
章華勛聽了,心中亦喜亦憂。替那幾名可以免過考核的年輕工人喜,替「鉗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運如何而憂。他們中許多人也和章華勛一樣,患了比他還嚴重的關節炎,有的還因風濕性關節炎而風濕性心臟病。但他們年輕時都曾是廠里的骨幹工人,十之**曾是各級「勞模」,「鉗工王」還曾是章華勛的師傅……回到會客室,章華勛為全權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對方坐在沙發上后,終於有機會說他早想說的話了。「我們現在談談合同好么?」「談談……合同?合同不是早簽訂了么?」對方將剛端起的茶杯,緩緩地又放下了。很顯然,他的話使對方感到了幾分意外,也感到了幾分麻煩。而對方那種猜疑的表情和那種本能設防的口吻告訴他,一切關於合同的話題,都是對方所不願談,認為根本沒必要談的。「是啊是啊,是早簽訂了。但不是我簽的,是我的前任……」對方的態度,使章華勛的心理備受壓力。「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廠長簽的。我方的簽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誰簽的,總之是簽訂了,而且公證了,具有法律性質了。所以關於合同的一切條款,都已經是既成事實。我的責任和許可權,只不過是來履行一下接收這個廠的程序罷了。我看我們最好不要談合同,談超出了我們二人責任和許可權的問題,我認為對我們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勞無益的。」對方以毫不含糊的言詞封章華勛的口,一開始就不給他留有一點兒餘地。「可……我現在不還是這個廠的廠長嗎?所以我認為那合同……」因為明明知道從對方到達那一天起,便意味著這個廠已經正式易主了,便意味著自己這位廠長已經被取消資格了——章華勛有點兒理直氣壯不起來。「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證書。你已不是什麼『三二三』廠的廠長了。『三二三』廠已成為歷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們將定名為『紳士服裝廠』的副經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鄭重提醒你,你的立場,應該徹底地發生一個轉變,轉變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場上來。」對方的口吻中,已經帶有訓導的意味了。「即使我以『紳士服裝廠』副經理的頭腦思考,我也還是認為那合同……」「章副經理,我再強調一次,我不願,不想,也沒有半點兒義務跟你談合同,請不要使我反感。」對方沉下了臉,口吻已經變得有點兒盛氣凌人了。章華勛怔愣住了。他眯起眼望著對方,一時陷入尷尬,不知還該怎麼繼續談下去。而對方重又端起茶杯,緩和氣氛地笑笑:「咱們君子協定,說不談合同就不談合同。你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夠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章華勛突然大光其火,揮了下胳膊,放開嗓門嚷道:「談!必須談!非談不可!你他媽豎起耳朵給我聽明白了,我說時你再不許打斷我……」對方沒料到他會突然發作,被他的嗓門驚得手一抖,灑了一身茶。於是輪到對方愣住了,眯起眼望著他陷入尷尬。他從桌上拿起了那大紅的委任證書,一大步跨到對方跟前:「你以為就這麼個玩意兒,就能收買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點兒都不替工人們的利益著想啦?就能使人徹底地站在你們的立場上啦?沒門兒!你們對我章華勛了解得那麼清楚,怎麼就忘了,也了解了解我章華勛和工人是什麼關係?我章華勛不那麼容易收買……」他將大紅的委任證書拋在了對方腳旁。對方彎腰撿起證書,掏出手絹擦了擦沾上的水跡,豎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輕輕敲點著,不言不語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說吧,我洗耳恭聽,但你說也白說,我聽也白聽。於是章華勛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就合同中的兩個百分數,慷慨陳詞,據理力爭。他說時,對方果然耐心可嘉地聽著,一次也不打斷他,不過二指始終輕輕敲點證書,任由他自說自話。章華勛直說得口乾舌燥,直說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兒。他說得聲情並茂,至仁至善……「您說完了?」「說完了。」「你說了半天,說到底只有一個意思,就是認為——四十歲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十,四十歲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對不對?」「對。」「我們接受這個廠的同時,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這您同意嗎?」「同意。」「很好。我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首先達到了共識。那麼,就得打發回家一批工人。無論從有良心沒良心,是否符合社會正義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這都是沒奈何的事,對不對?……」「……」「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沒關係。」「對……」章華勛的聲音低了下去。「那麼,依您章先生,四十歲以下的工人究竟該保留多少?四十歲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該保留多少?……」「這……」章華勛沒想到對方繞了兩個彎子,將問題反問給他了。「前提是——只能從三千餘名工人中,重新吸納一千三百餘名工人。這可不是一個保守的數字,而是一個在極限邊緣的數字。這個數字,是由一些專家們,根據企業的規模、投資的總額,未來幾年內生產、銷售的科學預測確定的,也是經過電腦一次次進行的各項數據統計印證了的。多保留年輕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兩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麼就超過了吸納極限。超過了極限,企業就背上了人員過剩的包袱,就沒有發展二字可言了。那麼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會投資了,您的良心不會有什麼不安了,您也實踐了您所謂的社會正義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張。但您同時也應該為全體工人找工作,否則,您的所謂良心,所謂社會正義感,所謂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虛妄得很,事與願違嗎?……」章華勛從對方跟前一步步退開了,緩緩坐在沙發上了,低著頭吸煙了……「我們是辦廠的,辦企業的,不是辦同情收容所,辦慈善事業的。我認為,我們的總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將幾千萬捐給了大陸的各項慈善事業,他的慈善才是名副其實的慈善。但是,如果他辦一個廠,虧一個廠,他又哪兒來的錢捐給什麼慈善事業?所以,我們總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腸創業,以軟心腸濟世,先薄愛而後博愛之。不知章先生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