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 桌 地 圖(1)
這裡所言之圓桌,和什麼所謂圓桌會議毫不相干,但是和會議似乎沾著一點兒邊。
其實,嚴格而論,那也不能算是一次會議……話說十幾年前,某省一位負責農村工作的副省長,到A縣視察工作,問得非常具體,每使縣委書記一愣一愣的。
副省長臨行對縣委書記嚴肅地說:「同志啊,念你剛剛上任不久,我不責怪你。以後我還要來,希望那時你彙報的令我滿意。」後來縣委書記就在一次常委會上發了頓脾氣,他說:「縣委辦公室主任我當過,縣委秘書長我當過,副縣長副書記也當過,哪個縣都不像這個縣,連份自己的地圖都沒有。要是有地圖,一掛,指指點點的,什麼都一目了然,會使領導對我不滿意嗎?」於是形成決議——儘快繪製一份本縣的詳細地圖。
於是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執行。那地圖可真是詳細得不能再詳細,全縣總共有多少個村,每個村的位置以及村名、人口,標得密密麻麻而又清清楚楚,連哪座山頭被私人承包了,哪個村的哪處地方有多大的一片私人魚塘,哪條公路邊上有幾家私營飯店和旅館,都標了不同顏色的圈兒或點兒。
正式開機印刷前,縣委書記親自過目,指著某個小黑點問:「這是什麼?」負責監製工作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一名返縣大學畢業生趕緊回答:「那也是一個村,叫翟村。」他以為縣委書記看不清楚,邊說邊將放大鏡遞給縣委書記。
縣委書記沒接放大鏡,卻說:「我知道那也是一個村,我看清楚了它下邊標著它是翟村,六十三戶農民。可為什麼惟獨它在山溝里?」年輕的辦公室副主任張了幾張嘴,低聲回答:「它……它一向就是在山溝里的……」縣委書記瞥了他一眼,以誨人不倦的口吻說:「這叫什麼話,世上一切事物,一定有它形成在某處的非常具體的原因。在我們縣的縣界邊上,竟然孤零零地冒出了那麼一個小村子,也必有非常具體的原因,我問的正是那原因,而你等於什麼也沒回答我。」站在縣委書記另一邊的,即將退休了的縣委辦公室正主任此時慢條斯理地解釋:「書記,情況是這樣的——您看這座山,是我們與鄰縣交界的屏障,半邊在我們縣,半邊在鄰縣。這個翟村的六十三戶農民呢,半數原是我們縣的農民,半數原是鄰縣的農民,『文革』中由於種種原因,從兩縣逃到山溝那處的,於是形成了一個小村。『文革』結束,它正式划給了鄰縣。後來鄰縣託了關係,找了省里當時的一位領導,將它推給了我們縣……」縣委書記不禁哦了一聲。
辦公室主任明白了縣委書記那一聲
「哦」的意思,補充道:「其實也就是甩包袱甩給了我們縣,因為它實在是太窮了啊!全村六十三戶人家都沒有一戶人家養得起一條狗。讓它富起來不容易,任它一直窮著又是幹部們的一塊心病,所以都希望它和自己們脫離了關係啊……」年輕的辦公室副主任證實道:「是太窮了。我為繪地圖這件事去過,全村沒一幢像樣的房子……」縣委書記嘆了口氣,憂患地說:「中國啊,人口太多了呀。貧窮的包袱太重了呀!」——之後,指著離翟村最近的一條公路,問離翟村有多遠?
聽說五六十里,沉默良久,又問山溝里的路車好開不好開?年老的辦公室主任和年輕的辦公室副主任爭相回答:「不好開不好開!坑坑窪窪崎嶇盤繞,才五六十里要開兩三個小時,司機開得稍不慎,必有陷車翻車之慮……」縣委書記緩緩轉身,看著正副兩位辦公室主任語氣深長地問:「如果省里又下來一位領導同志視察工作,一看地圖,心血來潮指著說……噢,你們縣界邊上那兒還有一個村,我要親自去看看,那麼我們是陪他去呢?還是不陪他去呢?如果陪他去,半路出了車禍,誰來負那一重大責任呢?……」一番話,問得正副兩位辦公室主任一時地你看我,我看你。
縣委書記默默地轉身便走,走到會議室門口,駐足又說:「既然鄰縣已經將翟村當成包袱甩給我們了,我們能照樣甩給別的縣嗎?往哪兒甩?怎麼甩?能一下子甩出中國去?……就讓翟村它在我們心裡吧……」縣委書記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后,即將退休的老辦公室主任問年輕的副主任:「你明白咱們書記的話嗎?」年輕的副主任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明白。」正主任說:「我也不明白。」不明白就得想啊。
於是那一天,正副兩位主任都失眠了,都在想縣委書記的話究竟什麼意思呢?
半夜,正主任給副主任打電話,堅決地說:「那地圖一定得改一下。」副主任問:「哪錯了?我監製得很認真,不會有錯啊!」正主任說:「錯是沒錯,但必須改。改也不難,只不過讓代表翟村那個小黑點從圖上消失了就是。但那棵樹得保留在圖上……」
「翟村都得消失,而那棵樹不過是一棵老枯樹……」
「別管它枯不枯,反正得保留。省測繪局專門為那棵樹給咱們縣下發過紅頭文件,說如果被砍了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因為它是測繪學上的重要標識物。至於翟村嘛,我理解咱們書記說讓它在咱們心裡吧,意思就是其實也不必非將它標明在圖上。凡事,太認真太細心了,反而會帶來麻煩的,聽我的准沒錯……」負責地圖監製的年輕的辦公室副主任,放下電話后,並沒有因為了卻一樁糊塗心事而高枕無憂,他更加難以入眠了。
地圖藍樣又呈現給縣委書記過目時,縣委書記只看了一眼就說:「那麼,印吧。印得質量好點。要印幾張半牆那麼大的,掛一幅在會議室。」到本縣來視察過一次農村工作的那位副省長又來了,是被請來的。
在縣委會議室里,女服務員輕輕一按遙控器,白幔分開,於是半牆那麼大的本縣地圖呈現著了。
縣委書記手持長桿,站立圖旁,指指點點沉著自信地彙報。副省長望著圖,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
彙報完畢,副省長起身也走到圖旁,一會兒細看這兒,一會兒細看那兒,顯出很是滿意的樣子。
他指著圖上那棵樹奇怪地問:「這兒怎麼既沒有村名,又沒有標明人口的數字?」氣氛一時為之肅然,所有人的目光一時都集中在了縣委書記身上。
縣委書記平靜地說:「那兒只不過是一棵樹。」副省長又問:「為什麼連一棵樹都標明在圖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