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心 血(3)

鹿 心 血(3)

班長的俄文水平很高,全團數一數二,否則,他也不會被任命為邊防哨所的班長。

以上用中文寫出的那封信,相當準確地表達了俄文原信的意思。我如今怎麼還居然能夠記得這封信的詞句,那是連我自己也解釋不清的。

人的頭腦對某些造成深刻心理衝突的事往往會保持格外長久的記憶。那封我們一句話也看不懂的信,在我們每個人手中傳了一遍,傳回班長手中,被他投入火中燒了。

他說:「野兔和野雞,是我們套的,我們留下。餡餅是他們的一番真誠心意,我們也留了。至於這瓶酒,我們有紀律,不許喝酒,只好由『娜嘉』再帶回去。」我們都表示贊同。

「娜嘉」離去后,我們披著大衣,圍著火爐,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頓餡餅,又吸著煙聊了許多。

最集中的話題,是每個人的母親頂善於做哪一種好吃的東西。這類

「精神會餐」我們時時舉行,但那一次,除了食慾的刺激而外,我們的心理上還感受到了一種很不尋常的補給。

只是大家都有意避開這一點,隻字不談。以後,「娜嘉」經常越過江面,到我們哨所來。

我們每個人都與它產生了特殊的感情。我們都開始喜愛上了這條漂亮的蘇聯獵狗。

我們在江邊巡邏時,它總是從容而矜持地跟隨在我們身後。大概它以為是在跟隨我們散步。

中國的邊防士兵(儘管我們是非正規的),帶著一條從蘇聯那邊跑過來的獵狗,巡邏在瀰漫著敵對情緒的邊境線上,旁人(無論我們的人抑或他們的人)肯定會認為簡直匪夷所思。

我們也常帶它追逐野兔野雞。那時,它才真正顯示出一條出色的獵狗的本領。

它的速度快極了,而且是那麼樣靈活,善於在全速追逐過程中突然轉折方向,由追逐變為攔截。

再狡猾的野兔一旦被它發現都難以逃脫。它完全取代了我們的兔套。它給我們帶來了多少快活啊。

「咱們的『娜嘉』……」我們甚至開始用這種大言不慚的話談論它了。有時,它也會留在我們哨所過一夜。

看得出來,它也對我們這幾個中國小夥子有了特殊的感情,對我們的哨所有了特殊的感情。

狗畢竟是狗,再聰明的狗,也不可能像人一樣去理解某些事物。我常常一邊逗它玩耍,一邊暗想,如果它能夠理解什麼是國界,什麼是哨所,什麼是中蘇關係,它恐怕就絕不會將我們的哨所當成第二個

「家」了吧。春節前,連隊的馬車給我們帶來了從城市寄給我們的包裹。

我們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天津知青,也有哈爾濱知青。我們打開的包裹湊在一起,東西就很可觀了:糖,餅乾,香腸,肉鬆,巧克力,麥乳精,煙,茶,果脯,瓜子……班長說:「我們每人拿出一份,放在一起,『娜嘉』來了,叫它帶過去。」我們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於是人人拿出最得意的一份,塞了滿滿一書包。班長又說:「這件事,只能我們六個人知道。如果有第七個人知道,就證明我們之間有了出賣者。」我接著班長的話說:「都發誓。」我們發了誓:誰如果對第七個人講了這件事,那就連

「娜嘉」都不如。不是一個可怕的誓言。但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個內涵有分量的誓言。

那天,「娜嘉」沒有來。第二天,也沒過來。第三天,仍沒過來。我們都一心一意盼望著它過來。

它卻似乎明白了什麼是國界,似乎再也不會過來了。我們一天比一天失望。

塞滿了各種好吃東西的書包,掛在柱子上,漸漸落滿了灰塵。一個月後,東西少了。

又過了半個月,更少了。有一天,書包空了。班長將空書包扯下來,甩到了鋪位底下。

白天,我們在江邊巡邏時,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下,向江對面呆望,幻想著

「娜嘉」突然出現在對面的土堤上,越過江面,奔向我們。夜晚,哨所外一有什麼動靜,我們就會以為是

「娜嘉」來了。班長好幾次光著腳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開門。門外卻只刮進寒風。

我們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娜嘉」畢竟是一條蘇聯狗。我們畢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

一旦悟出了這個簡單的道理,我們便不再談論它。我們不再談論它,卻並不意味著我們根本不再想它。

烏蘇里開化了。我們擔負著巡邏任務的這段江面,變得比冰封時寬闊多了。

江水天天上漲,對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時刻漂浮著巨大的冰排。冰排重疊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

它會猝然崩潰,帶著毀滅性的衝擊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一天傍晚,我和班長巡邏完,並肩往哨所走。

這季節,春天雖然到了,烏蘇里雖然開化了,但氣候並未明顯轉暖。大地上的雪,白天溶化,夜晚凍結。

江邊罩著一層滑溜溜的冰殼。一腳踩下,發出嘎吱嘎吱的碎裂聲。風,還是挺硬挺刺骨的。

我們都穿著大衣。烏蘇里江在落日的餘暉和晚霞的輻射下,托著千百塊冰排,洶湧向前。

江波閃耀著金色的粼光,冰排鍍著赭紅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壯麗,彷彿一股勢不可擋的岩漿流,將地切為兩半。

冰排互相撞擊,發出陣陣奇特的驟響。班長發現了什麼,指著前面說:「你看!」江邊伏著一個人。

我們跑過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

「娜嘉」!它肯定勉強掙扎著才游上岸,一上岸,便絲毫力氣也沒有了。

它幾乎和江邊的冰凍在一起。它的濕毛皮成了冰鎧甲。我和班長用槍托將它四周的冰層搗碎,才抱起了它。

我脫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軀,朝哨所猛跑。一闖進哨所,我就將

「娜嘉」放在火爐旁,讓它卧在大衣上。班長立刻往爐子里添木柴。爐子一會兒就燒紅了。

「娜嘉」的冰鎧甲溶化了,流淌下來的水弄濕了我的大衣。另一個夥伴用他的大衣替下了我的大衣,為使

「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發抖。班長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濕漉漉的毛時,才發現它身上綁著一個小皮袋。

班長解下皮袋,倒出裡面的東西——全是銀器:銀手鐲,銀酒盅,銀煙盒,銀燭台,共十餘件,還有一封信。

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沒濕。班長立刻將這封信譯給我們聽:「娜嘉」兩個月前被軍犬咬傷,它總算活過來了,我的老伴卻又病倒了。

我懇求你們收下這些在你們看來也許分文不值的銀器,讓

「娜嘉」帶回一點鹿心血。我知道你們那邊有養鹿場。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臟病。

不要使一個老年人懇求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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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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