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 99 章

99.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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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攝提狠狠看了眼樹枝,復轉過頭,眺望狼群消失的方向,「我一直以為那小崽子已經死了,沒想到居然會被狼群養大。只要逮住他,帶回波月閣,閣主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六年的出入查訪,其實已經不單是立功那麼簡單了,更是心裡的執念。發現岳家遺孤,簡直和發現寶藏的入口沒什麼兩樣。二人翻身上馬,順著浩蕩的腳印追出去,這片雪域太廣袤,跑了很遠,才在谷口之外的平原找到狼群的蹤跡。當然雪狼的皮毛在這種環境下偽裝得很成功,他們只看見高高飄起又重重跌落的黃羊,原本是那樣大的一個整體,現在被衝散,變得七零八落,只余半數。

不能再靠近了,右攝提比了個手勢,在谷口的岩石后隱藏。向外探看,混亂中那孩子的頭髮黑得扎眼,很容易辨認。他參加了這場捕獵,所以有權分享獵物。從狼背上下來,像狼一樣四肢落地加入盛宴——把頭埋下去啃食,再抬起頭來,那張臉上沾滿了血,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左右攝提交換了眼色,來人間一場不易,這孩子正處在生命的荒年裡,卻錘鍊出了適於生存的野性,不知九泉下的岳刃余作何感想?

狼群數量不少,他們現在出手沒有勝算。只好再等一等,等到狼群各自回巢,或者那孩子和母狼落了單,到時候不必驚天動地,就把事辦了。

狼群在那裡大快朵頤,吃飽了,把剩下的整羊埋進雪裡,作為食物儲備。地面上的殘羹也一併打掃乾淨,以免引來別的肉食者分搶。天氣不錯,晴空萬里,日光下的狼群閑適地整理一下自己的皮毛,再嬉鬧一番,這才不急不慢收兵迴轉。

大概是太鬆懈了,誰也沒有發現被跟蹤,回到崖上的巢穴,也是各回各洞,倒頭便睡。當初那個僥倖活下來的孩子,在這雪狼群里過得很滋潤,雖然母狼後來又生過幾窩,但那些小狼長大后便離開母親自立門戶去了。只有她,格外被厚愛。母狼一直把她帶在身邊,陪伴她,教她狩獵技巧。羸弱的孩子需要被保護,連狼都知道這個道理。

六年前母狼從那塊岩石下叼回她,那小小的身體凍得冰坨似的。找到了乳/頭,沒命地吮吸,喝下頭一口狼奶時,她就已經成為這狼群的一員。雪狼個頭大,蜷起身子把她裹進懷裡,可以很好地溫暖她。她就這樣,在狼媽媽的庇佑下長到了六歲。

六歲的狼是成狼,六歲的孩子卻依舊還是孩子。她睡醒后閑不住,從洞穴里爬出來,眯覷著眼睛,蹲在懸崖邊上曬太陽。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動了動耳朵回頭看,忽然發現了生人,驚得一躍而起,擺出了攻擊的架勢。

身後是萬丈深淵,不能後退,她急起來,齜牙咧嘴發出警告式的嗚咽。左攝提舉著兩手,放矮了身子靠近,一面輕聲安慰著:「不要亂動……我不會傷害你。」

可惜她聽不懂,一雙黑濃如墨的眼睛,眈眈盯著來人。

陌生人逼過來,她倉惶退縮,腳踩到崖邊碎石,只聽見簌簌的墜落聲呼嘯千里。她驚懼,弓起肩背發出更大聲的警告,一雙眼睛卻不停向身後飛瞥,大有縱身而下的意思。

左攝提心頭大跳起來,好不容易找到的,如果摔下去,那六年工夫就白費了。他手忙腳亂,一指抵在唇前,「噓……噓……跳下去會死的,你可別亂動……」

林子里傳來大片枯枝折斷的聲響,伴隨沉沉殺機和敲骨裂肉的悶拳……忽然一個雪白的身影被拋擲出來,摔在崖前的空地上。那孩子見狀,受傷般嗚咽一聲橫撲過去,正好被左攝提截住了。畢竟六歲的孩子,空手白刃難以抗衡,於是張嘴便咬。左攝提痛得大叫,待手從她嘴下掙脫,肉已經少了一大塊。

他氣極,照準后脖子就是一劈。先前沒命掙扎的孩子癱軟下來,他啐了口:「果然是岳刃余的孽種!」

那廂護崽心切的母狼不好對付,他不得不放下孩子,和右攝提聯手。波月閣在江湖上是排得上號的,閣中護法和長老也都不是等閑之輩,合兩人之力,那狼就算再強悍,最終也被制服了。

制服的結果,無非是獵殺。倒地的孩子不能行動,只能眼睜睜看著母狼被擰斷了脖子。

從雪域帶回一個孩子,那孩子恰好和岳刃余的遺腹子年紀相仿,如果這個消息走漏,那麼波月閣就會成為下一個岳家。

左右攝提秘密將人帶回了王舍洲,很奇怪,這一路上她不吵也不鬧,對比之前的乖張,安靜得竟像個正常的孩子。只是不能接近,一接近就齜牙,所以那身破衣爛衫無法更換,就這樣穿進了波月閣金碧輝煌的大堂。

空蕩蕩的大堂里,坐著那個眉眼如畫的男人,他偏頭打量了很久,最後露出一個滿意的笑來,「和她母親長得很像,是女孩兒嗎?」

左攝提說是,「屬下等發現她時,她正騎在狼背上狩獵。這孩子有過人的臂力,一根樹枝就能刺穿黃羊。」

大堂上的人「哦」了聲,似乎很覺意外,「她才六歲而已。」

右攝提道:「若不是親眼所見,屬下也不敢相信。大概是狼的餵養和人不同吧,她自小喝的是狼奶,吃的是生肉,所以力量過人也就說得通了。」

那人慢慢點頭,走近半步蹲下查看,看見她兩手被縛著,抬眉道:「解開。」

右攝提有些猶豫,「這孩子野性難馴,解開怕她對閣主不恭。」

波月閣主淡淡牽了下唇角,「我不怕。」轉過視線看他,「難道你怕嗎?」

右攝提漲紅了臉,「屬下並不……」也沒有什麼可多言的,上前拿刀尖一挑,挑斷了孩子手腕上的繩索。

可是變故來得那麼猝不及防,就在繩子被解開的一剎那,那孩子兇相大現,如同狼一樣,既快且准地咬住了右攝提的脖子。

常年狩獵的動物都知道,如何能將獵物一擊斃命。她的牙齒穿透皮肉,咬斷了動脈,無論右攝提怎麼掙扎,她都如插進胸膛的利刃,紋絲不動。

滾燙的血四處激射,那血腥的場景,連波月閣主都感到錯愕。然而小小的人有堅定的決心,她那雙烏黑的眼瞳,像落在一泓清泉里的深碧,冷靜又滿含仇恨。懸崖上是右攝提擰斷了母狼的脖子,她還不知道生命里更殘酷的真相,但是眼下的睚眥必報,就已經很讓人喜歡。

左攝提要出手相救,被主人阻止了,「連個孩子都鬥不過,活著也沒用。」他笑吟吟看著,嘖嘖讚許,「可造之材,十年之後又是一把利刃。」

右攝提死在了小兒之口,等他氣絕她才鬆開嘴,然後那雙濃黑的眼眸,又轉向了在場的左攝提。

可是這回並不需要她大動干戈,波月閣主只一揚手,左攝提便倒下了。這孩子要留在波月閣,來歷不能有第二個人知道。世上什麼人最能保守秘密?只有死人。

強與弱,一眼分明。小小的孩子沒有見識過這樣快捷的殺人手段,對他似乎有些畏懼,但天生不服管的叛逆,還是讓她產生了攻擊的念頭。

她磨牙霍霍以作警告,可對方絲毫不放在眼裡,仍舊一步步逼近。她怒不可遏,發出嘶吼,正欲出擊,他屈起食指擊中了她的肩井穴,頓時身子麻了半邊,再也不能動彈了。

抱胸看她,這倔強的孩子,依舊頑強地站著。他臉上浮起悲憫的神色,「衣衫襤褸,神璧無處可藏……也罷,已經等了六年,再等六年也無妨。」復撐著兩膝,同她高矮持平,溫聲寬慰道,「別怕,欺負你的人已經被我殺了,以後你就安全了。我叫蘭戰,是這波月閣的主人。你叫什麼?」

孩子滿臉戒備地瞪著他,他咕噥了聲:「我忘了,狼沒有名字。」想了想道,「我給你取一個吧,叫岳崖兒,如何?」

有了名字的孩子雖然照樣對他不友善,但似乎聽懂了他的話。

透過一扇髹金雕花的朱窗,一彎新月掛在天上。她悄悄瞥了月亮一眼,被他拿住了視線。

他說不,「不是天上的月牙兒。你姓岳,在山崖下出生,在山崖上被擒獲,叫這個名字很應景,恰好又取高天小月的諧音,不那麼稜角分明。」說罷笑了笑,負手長吟,「唉,我還是很敬重你父親的,否則可不會讓你認祖歸宗。要是隨便給你指個姓,你爹爹就算活過來也找不見你,你說是么,崖兒?」

她婉轉而起,回身望山崖外渺茫的天地,懼怕地退開了兩步,頗有些哀怨:「司命殿為什麼要建成這樣呢,裝個後門多好!」

大司命漠然道:「這是通往府君道場的捷徑,你一身凡骨,重逾百斤,所以對你來說僅僅是一道山崖。」

崖兒眨了眨眼,不太贊同:「大司命別開玩笑了,我這身凡骨再怎麼也沒有百斤重,否則連皮帶肉豈不嚇煞人?」

大司命又不說話了,他並不是個健談的人,有時候甚至簡略到希望一個眼神眾人就能領會。崖兒認真看了又看,道行不夠,解不出來。

不奢望能和他正常交談,只關心自己感興趣的。她含笑道:「我也想捨棄這一身凡骨,請問大司命,紫府還收弟子嗎?我想拜師學藝,可否拜你為師?」

大司命哂笑,「這才是你上方丈洲真正的目的吧?」

多稀奇,所有的揣測和試探,居然在他的自問自答中自行消化了。拜師的初衷總比盜圖強,崖兒赧然不語,只是希冀地望著他。

大司命調開了視線,「你根骨不錯,但不適合修行。六根不凈,心術不正,這是其一。」

這位說話比明王還直接,六根不凈說對了,她還惦記著滾滾紅塵三千男鮮呢。可是心術不正……是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還是單指她用計入山門?

她忍氣吞聲:「那第二呢?」

第二點就簡單多了,「紫府只收年輕弟子自小培養,你年紀太大,靈識靈根都已經定型,來不及了。」

崖兒只覺一口氣憋在嗓子里,堵得反酸。歲月不饒人啊,她在江湖上蠻橫來去這些年,一個疏忽,鬱鬱蔥蔥的青春竟離她那麼遠了。

但青澀散盡,年華卻正好。她很快放棄了,「我不過做做白日夢而已,仙君別當真。」邊說邊拾起巾櫛,裊裊卻行,「殿門還沒擦呢,大司命容我先告退。」

所以現在知道了,司命殿只是個門臉,山水屏風后藏有玄機。大司命聽令於紫府君,隨傳必須隨到。那條捷徑對修行者來說,也許跺跺腳的工夫就走完,但對於肉體凡胎,可說是玄之妙之了。

夜裡吹滅了蠟燭,推窗眺望,天氣極好,一輪巨大的圓月正吊在琅嬛背後。九州的星辰比任何地方都多,然而高,就顯得碎,只有十四主星出奇的大,能與月亮交映成暉。

入蓬山這麼久,聽說過紫府君的名號,但從來沒有見過其人。無名小卒入不了府君道場,司命殿後的捷徑她也走不成。紫府等級森嚴,想接近琅嬛,就必須同執掌它的人發生一點聯繫,否則永遠不可能成功。

扭頭看桌上的更漏,時候差不多了。終於一聲清嘯從天幕的這頭划將過去,伴隨撲簌簌的翅膀拍打的聲音,猛地一個俯衝掠過碧梅。庭院里兩丈高的紫荊大搖其身,抖落了一地花瓣。圓月的邊緣準時出現了兩個影子,拖著長而絢麗的尾羽纏綿飛過,那是紫府君養的一雙比翼鳳,據說雄的叫君野,雌的叫觀諱。

她仰首看著那雙鳳凰在琅嬛上空盤旋,既然她進不了禁地,那只有讓紫府君出來了。

***

碧梅有數不盡的紫荊,紫荊花羸弱,像昨晚上有鳳飛過,翅膀帶起的氣流也會刮落大片。

晨曦里崖兒同青娘子一道清掃落英,青娘子對勞煩她做額外的工作感到很過意不去。

「最近人手不太夠,不知怎麼一個接一個都回鄉了,可能因為春天到了。」

春天萬物復甦,過完冬的身體也復甦了。碧梅半數的雜役由各類妖魅充當,雖說方丈洲四季如春,但身體還是要遵循天道,應時而動的。青娘子說得不那麼直白,但字裡行間有隱喻,人手大量流失,想必是因為忙於繁育後代去了。

崖兒說不要緊:「司命殿里活兒不多,做完了也是閑坐,哪裡用得上我,娘子儘管吩咐。」言罷調轉視線看向蓬山外的海域——那裡蟄伏著樅言,一個習慣費盡心機的人,怎麼能按兵不動!

「這兩天夜裡看見比翼鳳頻繁來去,是否也因為立春的緣故?」她狀似無意地問,「它們不能化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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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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