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敬天之史
曾有史書記載,敬天宗主因為和其他幾位隱居界主打賭,捏著鼻子扔出了一本許多年前寫的武功秘籍,結果除去他所在的敬天始境,分別有六個世界線崩潰。
人間生死混亂,神鬼妖魔紛紛現世。以拿到秘籍的人為中心,三度滅世三度救世,書寫出的傳奇人物基本把後世教材都填滿了。
後來還是這一連串事端波及到了冥界規則,致使死人從墳墓里爬出來,成了一群不老不死的腐屍,從犯之一被弄得名譽不保,不得不在救世主找上門來之後,厚著臉皮把始作俑者的名字說出來,這下子真相才算大白於天下。
在此之前,誰也沒想到敬天宗主有這般的能耐,一本筆錄,一卷看似逆天的不全功法,六個世界的和平就這樣毀於一旦。
也因有這般事迹在前,後面幾次六界大戰,各方勢力不謀而合地默認敬天始境抽身在外,誰也不想惹這個開個玩笑就能搞得世界大亂的角色出來攪風攪雨。
黑到骨子裡的某人當然分外滿意這種避瘟神一樣的待遇,開開心心地宅到天荒地老,直到被天外來物的系統破壞了多年的清凈。
雖然嚴格說起來,季閑珺動智僅有這一次,但正因他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甫一發力便是雷霆之勢,才真正讓觀者膽寒不已。
他只此一次的出手不僅免下了後來多年的虛與委蛇,甚至使其他幾個同一層次的高人也退避三舍,暗中將他定位成棘手難纏的角色,樹立起了高深莫測的形象。
然而最最可怕的並非是敬天始境從此超然於六界之外的地位,而是敬天宗主出手時的無聲無息。
要不是最後的結果擺在眼前,六界界主們誰能想到如此後果?
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個心照不宣用來劃分早已規劃好的利益的「博弈」,誰能想到中途會橫生出此等波瀾?
在他們焦頭爛額之際,忙於猜忌其他老對手還顧不過來,又有誰會去未卜先知地想到,真正的贏家其實是這個對結果表現得最為漠不關心的敬天始境之主?
所幸季閑珺是個深知人心的君王,把控人性之變已然到了細緻入微的地步。
自此之後再無動靜的敬天始境也讓其他世界之主們鬆了口氣,巴不得他繼續這樣宅下去,並不約而同地在諸多瑣碎之事上將他排除在外。
與之相反的則是利益上的分派,之後不管六界之爭最後勝利的是誰,大家都會默契地給季閑珺的敬天始境留出一份就是了。
可以說用最少的動作,換來最佳的成果,由此足證他城府極深,手段奇詭。
現如今,這位在另一個位面人人聞之色變的角色卻獨自閑逛在這城鎮之內,看似無所事事,偶爾還側頭傾聽一下路人對隨緣堂內發生的武林人械鬥事件的評價。
仗著一張好臉引得街里街外的大姑娘小媳婦皆含羞帶怯地偷瞧他,一副公子人貴,閑人勿擾的傲慢派頭。
直到他在一個怎麼看怎麼不適合他落腳的小攤上坐下,那副和周遭行人格格不入的氣質方將將收斂。
攤子不大,用幾支木杆撐起攤位,頭頂罩著破布遮陽,老闆是一對夫妻,在他落座之後,對穿著一看就十分昂貴衣物的季閑珺無意中流露出誠惶誠恐的神色。
季閑珺也不嫌棄這座位上可能坐過不少上不得檯面的販夫走卒,對桌面上泛著的長年累月的油光也不以為意,笑而不語地等到老闆娘怯生生地上前問話。
「這位貴人,您是否來錯地方了?」
說話的是夫妻中的娘子,正是貌美的年紀,但是生活早早磨去了她的嬌俏,鬢角已有些許斑白,但是這盤好的發間卻簪著一朵不算出眾的布花。唯一算得上特殊的,那就是它很新,似乎剛買不久。
季閑珺看著看著,忽而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從桌上的木簍里撿出一雙筷子,收起那身高不可攀的氣場,語氣懶洋洋地無甚威懾力。
「老闆娘,別看我這樣,我可也是餓了一早上了,如今腹中飢餓,可盼著您和您家郎君施展手藝,慰藉我這空蕩蕩的五臟六腑。」
老闆娘被這直白的話逗笑了,在搭話之前,她一直以為這位貴客會像是拐角陳家公子那樣難伺候,不想是個這般和善的人。
灶台前頻頻扭頭看向這邊的男人見自家婆娘笑得眼眸彎彎,情不自禁鬆了口氣的模樣可不曾逃過季閑珺的眼睛。他笑呵呵地跟這位略帶風韻的娘子搭起話來,說的不外乎是那些個家長里短的小事,然後說著說著,老闆娘不禁自得地誇起自家男人的好手藝。
小娘子挑起眼尾,眉目忽然多出了一股如畫的曼妙。
「不是我誇口,我家男人的餛飩可是整條街上做得最好的。您沒見在冬天,排著隊來吃的人那才叫一個壯觀。一碗一碗的,供不應求!」
「白嫩嫩的餛飩個個漂在湯裡頭,上頭撒把蔥花,姜皮,一碗喝下去,從里暖到外,您沒看過那些人的模樣呢,舒坦到骨子裡嘍!」
季閑珺一下一下地點頭聽著她說,中途冷不丁地說道:「娘子發上的頭花是您男人新買的吧?」
老闆娘愣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扶住鬢髮間那朵顏色過時的粉色布花,笑容一下子變得羞澀甜蜜。
像是他們這樣的小本生意,一文錢都要精打細算,諸如此類的簪花首飾,哪怕模樣過時也要個兩三文,對他們這些一天賺不了幾個錢的小民小戶可是筆大開銷。然而老闆娘頭上的花既然是她家男人給買的,可見平民夫妻的恩愛統統體現在不經意的小事上面。
季閑珺笑意加深,一般情況下,識趣的人一定不會再就著小夫妻的私房話追問下去,可是季閑珺不是,他面不改色地在老闆娘端上餛飩后語氣輕快地道:「原來是這樣嗎?我還以為這是你從死人頭上摘下的花。」
剛剛嬉笑怒罵,唱念做打的老闆娘收起了那副樣樣俱全的模樣,猶如一個齣戲的戲子,精湛的演技連不自知流露出的情深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但在齣戲之後,她也恰到好處地維持住了「角色」的特點,又表現出了自己的內在。
以至於即使心裡再怎麼愕然,眼底也僅僅是飛快閃過一絲詫異,表情不變,輕描淡寫地瞥了另一頭的「自家男人」一眼,她壓低聲線道:「你是怎樣看出來的?」
季閑珺道:「娘子你沒發現嗎?這副精心製作的打扮可是有兩個致命的缺陷,」他一面說,一面用白色的湯勺盛起碗里漂著的餛飩,吹吹涼,送入口中。
肉丸經過手打彈牙鮮美,肉汁衝過唇齒流向喉嚨。一如她介紹的那樣,是難得的平民美食。
假的「老闆娘」臉色數變,眼裡驚疑不定,怎麼都想不出自己這副打扮到底哪裡出了錯,會被人一眼看出了破綻去。
待到季閑珺慢條斯理地填飽肚子,碗里的餛飩從一開始的數不清個數,到個個可見,老闆娘終於不甘心地問道:「到底是哪裡的失誤?」
「在說這個之前,我要先知道你是誰。」季閑珺放下湯勺,理所當然地向她挑挑眉。
偽裝成老闆娘的女人怔忪不過半秒,十分嫌棄地從袖子里抽出一條洗得乾乾淨淨的白手帕扔了過去。
「窮矯情,」
季閑珺接住手帕擦乾淨嘴,方從容道:「你的易容十分高明,連以往會被忽視的手掌,脖子,耳後都有好好偽裝,但是你忽略了一點——頭髮,與眼神。這可不是輕輕鬆鬆就能處理到位的地方。一名貧家女子為生活所苦早早白了頭髮,那發尾與根部又怎會保養得宜,光澤正好?你可能想過用假髮,但是死人的頭髮枯燥沒有生氣,怕是在和我對上之前,會先被深愛妻子的丈夫發現,你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用自己的頭髮偽裝,但是還是露出了馬腳。」
女子在季閑珺開口之後下意識摸摸頭髮,恍然意識到自己忽視了什麼,然後用一副奇異的表情看他,直等到他說完便迫不及待地開口詢問。
「那麼眼神呢?我自問將一名妻子的眼神偽裝得十分到位!」
季閑珺將剩下的幾個餛飩吃完,再把湯頭一飲而盡,手帕用來擦嘴,最後他才道:「你是誰?」
女子的眼神一下子不耐煩起來,但還是克制著不表現出來,甚至從夫妻中的丈夫角度看去,也只會以為自己妻子和客人正相談甚歡,為此甚至還吃了兩口小醋。
「你這般能耐,會不知道我是誰?」她刻意壓低的聲線透出絲絲魅惑,彷彿一層一層蜘蛛網網路住男子的慾念,平白構築出絕色女子的幻想。
季閑珺眼神清明在誘惑中不見動搖地看著女子,女子見自己的魅力毫無作用,頓時氣不過地說道:「你特意離開那二人難道不是來找我的嗎?」
季閑珺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淡定摸著腰腹。
「我說了,我是來吃飯的。」
女子眼角抽動,雖是氣惱可還是想知道自己賴以依仗的易容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頭髮的缺處她認了,但是他居然說自己最為自豪的眼神並不完美,這可是尊嚴問題,不說個明白她可是會氣到殺人的!
似乎是明白眼前女子誓不罷休的態度,季閑珺低低嘆了口氣,好脾氣到會讓原隨雲冒出冷汗。他居然真的沒有繼續追問下去,表現得就像是個被美色所迷的愚蠢男人,任由美人蛛將自己連骨帶肉吃個乾淨。
「你的眼神非常好,可以說你真實地呈現出了這名女子生前的模樣。」
女子冷哼:「那你為什麼會看出不對來?」
季閑珺縱容道:「自然是因為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即使有深愛的丈夫在側,又怎會不多看兩眼在下這副皮相呢?」
女子一愣,一愕,一時居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為了避免泄露自己對這個人的注意,刻意收起眼中對他的在意,沒想到反在這處跌了跟頭。
「你這人莫不是有雙金睛火眼,不然怎得眼神這般厲害?」
季閑珺:「可能是因為在下對人心稍微有那麼兩分研究,所以眼睛這種暴露情緒的部位,也很難說不熟悉。」
他說起話來氣定神閑,似乎無論是謊言還是真話都能一併說出,攪得人分不清頭腦,辨不出真假。
例如此刻,女子就特別想不通他這算是謙虛還是自大,猶自撇撇嘴,鬱悶地說道:「敗在這方面,難說是我輸了。」
季閑珺繼續自己和氣的人設。
「那你想怎麼樣?」
女子眯起眼睛,並指成劍,指影如蓮花般飛快摸過季閑珺的臉頰,聲音則捏成一束,不是老闆娘沙啞微憨的聲線,而是柔情得好似池中蓮花,曼妙得如同紗下胴體,若隱若現地展現出無窮魅力的嬌媚女音。
「今夜子時,城外湖邊,我以真面目待你,望良人也能以真面目待大娘我。」
接著不等季閑珺說什麼,沖他眨眨眼睛,轉身向著朝這邊兒頻頻投來視線的攤主走去。
模樣樸實憨厚的男人上身穿著麻布的褂子露出□□的臂膀,黝黑的皮膚下肌肉結實,面上是下層貧民在生活中磨礪出的粗糙,看起來不是多麼細心的人,但是卻願意記得妻子的生辰。
至於季閑珺為什麼知道今日是某人生辰,看一眼被放在灶台旁邊的草簍里不小心露出來的兩個雞蛋就知道了。
大城市裡還算到處能見到的雞蛋,在這種小城鎮可是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回的葷腥。像是攤主這樣的家境,會留下兩個放在草簍里不動而不是拿出去販賣,一看就知道是用來做長壽麵時壓碗底製造驚喜用的。
他想這點,那個偽裝成人家妻子的女人一定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