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購新娘》:女人一生總得做回新娘?
文/胡仄佳(紐西蘭)
寫下這題目我先自嘲開來,都什麼年月,說這話的女人可是傻到家了?但讀完張翎的《郵購新娘》,我卻不由自主地寫下了這幾個字,想來是女作家與女讀者的心理認同吧?儘管世上流行女性「幹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觀點,傑出女性多的是,未必都是嫁得好的功勞。但女性希望被人愛也愛人的心理,卻是天生的渴求。至於能否能成功地愛人與被愛,卻是小說家筆下寫之不盡的題材了。
幾個月前我與張翎還互不相識,要不是國務院僑辦邀請十一位海外華文作家回國觀光採風,居住在地球南北兩個極端的我們,很難有認識的可能。一路同行成了朋友,分享彼此的玩笑幽默。
然後才有機會讀張翎的作品,對她的了解又多了些。發現此人了得,復旦大學外文系的高材生漂到海外,在加拿大讀了英國文學碩士,又拿下美國的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三個學歷成就了一位加拿大華裔聽力康復專家的同時,她的幾部頗有力度的中長篇小說創作,已經早為華文世界所注目了。
以在國外生活十來年的閱歷去審視同輩中有成就的人,她們的艱難拼搏經歷可以想像。我好奇的卻是,移民初期的躁動不安已經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謀生中安頓下來,騰翅幻游在自己架構的空間里,用母語文字,用小說的形式傳達出全然不同的世界,想必不易?聽說張翎整天跟年齡背景各異的耳聾病人打交道,一旦坐到自己的電腦前,不出二十分鐘就能進入文學創作狀態,著實令我吃了一驚。
就這部《郵購新娘》而言,張翎寫了新移民的故事,卻不帶有《北京人在紐約》《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等早期移民小說的強烈自尊與自卑混雜的怨氣。這部小說娓娓道來的,是從留加博士余小凡的不幸意外死亡,導致出一個「約會隔著一條馬路的女人都有些力不從心」的乾洗店老闆的故事。在想得到愛又怕被愛傷害的矛盾心理中,《郵購新娘》在張翎的故事線索中,牽引出三代男女跨國橫越時代的悲歡。小說八章,故事既獨立又彼此關聯,主人公們存活在各自的時代地質斷層中,精神血緣彼此無法取代卻又深深交匯滲透,生活的軌跡疊置交錯出一幅色彩豐富,細節精彩隱秘耐看,巨幅油畫般的故事來。
張翎曾打趣她小說里的人物都是「好人」,我想這好人一詞應該是廣義的,但也更貼近人性的一種說法。
張翎的故事頗像條寬柔的河,小說中的三代人被裹卷著,在河的暗流和潮面中不由自主的翻滾。男女的情感糾葛,時代的陰差陽錯,造化加深的遺憾傷感,波及到溫州小城和大上海,又從多倫多復回到浙江鄉下藻溪。地域時空變幻,人在其間,情在之中忽明忽暗的隱現。年輕一代漂流到遙遠的加拿大,行程變了,人生便有了新的目標與組合。小說中的父母,夫妻,藝術家,未來服裝設計師等人都有夢,而夢滅夢再起。張翎的故事曲折總是懸念不已。寫性寫欲寫男女間感情上的糾纏不清,寫中國女人過去今天不由自主的婚嫁,寫國內人們仍不那麼熟悉理解的國外生活,以及西方男女的面貌情感,小說因此多彩而耐看。
我讀過張翎小說不多,但我注意她的作品里總有傳教士的身影出現。這些人在張翎小說里佔據的篇幅通常不大,自身的故事也不那麼複雜。依稀里,我卻把這個人物當作小說里別有深意的辭彙。張翎的兩代牧師在不同的時間國度里都與中國人相遇,深處卻有幾百年來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的曲折,後來今天必須移民到異國他鄉的中國男女的失落。遊離了僵硬死板的政治概念,張翎筆下的傳教士人性十足。這部小說里的人物就是這樣一些私心私慾俱有,做了錯誤決定糟遇各種不幸事,卻很難稱得上「壞人」的人們。類似的人物在你我的真實生活里慣見。
當陌生的大洋分隔開中國潮熱的溫州和加拿大冬季嚴寒的多倫多時,《郵購新娘》的故事沉甸甸地在這三維空間里立體起來,如夢如畫的背景下,全然不同的文化國度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生活就是這樣被攪動被顛覆著,緩流依然平靜朝前的意像令人著迷。
也覺得張翎頗像一個眼光獨特的畫家,這是位善於從一片小小的葉子著手起畫的大家,樹和森林卻由此在讀者的視線中悄然蔓延開來。她的文學語言也是我所欣賞的,一位英文功底極好的小說家,使用的是傳統地道,極有回味餘地的中國文字去描寫她的故事,其文字傳達出的閱讀上的妥貼自然和愉悅,是生活中的走馬觀花者,作文語言思維「夾生」者所無法企及的。
以女人身份,盼望做一回新娘是自然的事。但《郵購新娘》讀後,卻不能把它簡單劃歸到女性小說中去,儘管張翎確實在她的作品里描繪了不少女性。這些表面柔弱,骨子裡頗有反叛色彩的女性在故事的發展中亮出的個性,以及小說中眾多不同身世個性的男人們所組成的世界,值得熱愛生活喜歡閱讀的人去分享。
就在那次回國採風時,我們還到了青海高原。特別喜歡高原上的淡紫色的野花,花瓣舒展,細長的花莖柔軟卻堅韌。那花之雅之美,在記憶中久久不散。也可以說,張翎和她的小說給予了我同樣的印象。
2003,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