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傷心都市(2)
兩人就在宿舍樓底下分了手,他往東,她往西。他走了幾步,就聽見她在叫他。他轉過頭來,看見她遙遙地對他揚手,說:「別忘了問老師哪家保險公司便宜。」那天她穿了一件淺綠色帶白點子的裙子,很寬也很長,被早晨的風吹得鼓鼓揚揚的,像一片大大的沾著水滴的葉子——這就是她留給他的最後印象。她是在離家不遠的一條馬路上被車撞上的。錯不在她。她規規矩矩地照著指示燈過馬路,側面開來一輛裝滿了建築材料的大卡車,攔腰將她撞倒,又從她的身上碾壓過去。她仰面朝天地倒在馬路上,書包飛到了對過的人行道上,裡面的東西滾了一地。書。筆記本。眼鏡盒。飯盒。飯盒裡裝著他們前幾天去郊外農場采來的櫻桃西紅柿,細細巧巧,紅艷欲滴,如斑斑血跡觸目驚心地點綴在本來灰暗無奇的水泥地上。他趕到時她已經被裝在一個黑色塑料袋裡拉走了。關於那天的許多細節他是從警察局的現場記錄和驗屍報告里得知的。她被卡車壓成了一張薄紙。她的上半身是用鏟車一點一點地從路面上鏟起來的。她懷著孕。八個星期左右。後來他每次從那條馬路經過,都恍惚覺得她依舊躺在那裡,蜷手蜷腳,擔驚受怕的樣子。行人和車輛無視著她的存在,東來西往,南下北上。有一天他看見一個婦人牽著一隻狗上街,走過她被撞倒的地方時,狗突然駐足不前。狗固執地反抗著項圈的牽扯,不斷地用鼻子碰著地面,發出低低的猶如堵塞了的泉眼似的嗚咽。剎那間,他感覺到動物和人之間的那條分界線其實是很模糊的。他不知道她那麼嬌小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了那樣永無休止的街市重量。他們一下一下地踩在她的身上,也一下一下地踩在他的心上。他再也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就搬離了大學宿舍區。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在她還來不及向他展現女人們共有的某些瑕疵弱點時,死神就已經將她凝固在一個永恆的韻味無窮的視角里。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可以和這樣的視角媲美。這一點,他後來生活里出現的諸多女人完全可以證明。幾個月以後,他收到了保險公司寄來的一張支票。支票上的面額換算成人民幣像是一個天文數字。他把那張支票破開,一半寄給了她在上海的母親,一半存進了自己的賬號。那筆錢他很久都沒有動用。在這期間他多次離開他和她短暫地生活過的那個叫多倫多的繁忙都市。他嘗試過許多種活法。他讀過書,賣過保險,當過流水線裝配工,甚至跟人去阿拉斯加捕過魚。可是沒有一樣事情不是半途而廢。他彷彿是一個熱情有餘功力不足的歌唱家,還沒來得及唱出一個差強人意的開頭,就已經把自己精疲力盡地消耗在運氣的過程里。所以他總也不能唱出一支完完整整的歌來。一次又一次,他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他離開的那個都市。直到有一天,他再次來到亞德萊街上那家曾經挨過打的咖啡館前。他沒有進去,卻在馬路對面坐了很久,看著客人漸漸地聚集,又漸漸地消散。就是在那天里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想,他覺得他應該用她留給他的那筆錢,在亞德萊街上開一家咖啡店,那種有英文名字也有中文名字的,賣點飲料也賣點小吃的店,讓來往的過客,當然也包括從他故土來的那些過客,有一個歇腳的地方。後來的事情就比較順理成章了。咖啡館的名字他早想好了,就叫「Desire」。這個名字的中文直譯是「**」,那樣的名字能引起人無限遐想——美的和丑的,善的和惡的。但是他選用的中文名字卻不是直譯的那一個,而是叫「思凡」。他的中國朋友不禁拍案叫絕,都說這樣的翻譯簡直是「信達雅」原則的最高體現。他但笑不語。歲月從他的指縫裡水一般地流過,十年裡新友故知聚散無常,他的熟人圈子裡已經不太有人知道他和她的那段煙塵往事。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他故去的妻子叫余小凡。在咖啡館開業的第一天,當他終於送走深夜裡的最後一個客人回到自己的住所時,他打開床頭櫃里的一隻抽屜,找出一疊顏色泛黃的照片和信件。他把這疊東西用一層塑料紙緊緊包住,鎖進一隻小箱子。他提著箱子走到樓下的儲藏室,放下箱子時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了,都過去了。」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