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2)
現在,我坐在飛機上,給這個故事寫一個結局。有一句話很多人都知道:「結局即開始。」這句話,在我即將踏上美國大陸的時候,更是準確無比。春天快束了,一段漫長的回想快結束了,用不了幾個小時,一段新的故事應該開始了。我不知道未來的命運如何。我的面前是一台筆記本電腦,我的手指擱在鍵盤上,努力觸摸一個個白天和夜晚。飛機正在月亮邊飛行,機翼下的大海像光滑的玻璃屋頂,眩窗外閃爍著星空的密語,血管中流淌著記憶的密碼。正在回想的故事被一個美國空中小姐打斷了一下,她送來一床毛毯,讓我蓋在膝蓋上,並祝我好夢。我對她說了聲謝謝。這時候有人祝我好夢,真是太好了。我需要一個好夢。我需要有人祝福。我驀然想起許可佳還沒有祝福過我。幾個小時前,許可佳、阿伍、粘糊小妹在機場為我送行,我們每個人都說了不少話,可我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話沒說出來,或者我想聽的話沒有聽見。現在,我才想起當時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是我非常希望得到許可佳的祝福,同時把我的祝福送給許可佳。我很清楚從此一別,彼此很可能再也不會見面。阿伍和粘糊小妹說起祝福的話來,倒是非常慷慨。特別是粘糊小妹,她強忍著悲憤,微笑著把大量祝福的話送給我。我知道粘糊小妹有理由悲憤。阿伍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一見許可佳,就對許可佳熱呼得要命,對粘糊小妹非常冷淡。雖然許可佳對阿伍冷談而有禮貌,但阿伍毫不氣餒。應該說這件事也是我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我真不希望許可佳和阿伍之間發生什麼故事,我總想找個什麼機會,向許可佳提醒一下阿伍對女人的態度,但我又不清楚這樣提醒是否合適。直到我走過安檢門,我也沒有拿定主意提醒還是不提醒,時間不多了,還是以後再說吧,我回頭跟他們揮手再見。走進狹長的通道之前,我又回過頭揮了一次手,我看見許可佳朝我一下一下地揮著手中的太陽帽,眼睛里似有淚光閃動。我登上飛機,一閉上眼睛,還能看見許可佳揮動帽子的樣子。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能感到我的身體跟飛機一起輕輕抖動,我能感到座椅在擠壓我,能感到心跳在加速。兩分鐘后,我能看到機翼下的北京,像一堆積木在群山與平原之間展開。陽光下,看不見人,看不見汽車,看不見一切活動的東西。只有建築物本身靜靜地顯示生命存在的痕迹。我趴在眩窗邊,徒勞地尋找著玲姐曾經住過的居民樓,我曾經住過的居民樓,我們一起學過棋的教學樓,但那些樓與樓混沌莫辨。哪裡是我曾經哭泣與歡笑的地方?哪裡是我和玲姐的故事上演的場景?一切都混沌莫辨,了無生氣,但我知道機翼下的城市裡曾有我渺小卑微的生活,像蟲蟻一樣渺小,像塵埃一樣卑微。在那裡,我活過,愛過,那些哭泣與歡笑,那些故事的情節與細節,都留在了曾經的北京。北京從視野里消失的那一瞬間,我恍恍惚惚看到了棋院的四方形大樓,腦子裡突然出現了正式認識玲姐的情景。那一天,我正盤腿坐在常四段辦公室的蒲團上打棋譜,門輕輕打開,玲姐帶著漂亮的膝蓋走過來,周圍的空氣一圈一圈盪開。玲姐走到我面前,朝我伸出手,她對我說:「你好,我是陳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