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人 第三章(3)
「不要擠,不要擠,吃個飯,像搶孝帽子!」
大家對他比對老孫還害怕,領到瓢里飯,見他都讓
「孬叔,這兒吃吧!」
「孬叔,我這兒先偏了!」
孬舅吹著氣不理人。有時也說「吃吧吃吧。」
大鍋飯一開始還可以。有干有稀,有湯有水,比各家開小灶吃得還好。各家開小灶捨不得吃,大家一塊吃飯,才捨得吃。弄得大家挺滿意。
「這倒不用做飯了!」大家說。
後來不行了,村裡發大水,沖得鍋里的湯水越來越稀。那時我姥娘在大夥上當炊事員,說三百多口子人,一頓飯才下七斤豆面,餓得大家不行。姥娘一說起七斤豆面就說
「現在過的可不能算賴!」
或「不賴,不賴,就這就不賴!」
我二姥爺就是這一年給餓死的。二姥爺是條二百多斤重的胖漢。聽我姥娘說,他十七歲到十二裡外延屯一地主家去扛長工,主家燜了一鍋小米飯給他吃。二姥爺一氣吃了十二海碗。主家拍著他的肩膀說
「留下吧,留下吧,能吃就能幹!」
但到了一九六○年,二姥爺挪著浮腫的雙腿來到伙上,對我姥娘說「嫂子,實在受不了啦!現在想扛長工也找不到主兒啊!」
我姥娘偷偷塞到他手裡一蛋子生面,他馬上含到嘴裡就化了。當天晚上,他弔死在後園子里一棵楝樹上。聽卸屍首的人講,身子已經很輕了。一九六○年餓死的人多,弔死的人少,申村就二姥爺一個。
孬舅托章書記的福,當了治安員,這一年沒有餓死。開飯之前,他背著大槍來到伙房,到鍋里亂撈,撈些豆糝吃吃。或者弄些豆面,自己拍成銅錢大的生麵餅,放到口袋裡,背條大槍在街上走,時不時掏出一個扔到嘴裡吃。看到有人眼來眼去,他還生氣「拍兩個生面小豆餅吃吃,就眼來眼去啦!咱還當這個雞巴幹部幹什麼!」
不過孬舅也有一個好處,他吃就是一個人吃,不捎帶家屬,不讓孬妗和一幫孩子吃。孬妗和孩子們餓得不會動,他也不讓他們吃。大家反倒說孬舅這人不錯「吃吧也就一個人吃,老婆孩子不吃。」
一次孬舅倒是掏出一個豆面小餅,遞給支書老孫吃。老孫膽子小,抓撓著雙手說
「大家都餓死了,咱們還吃豆面小餅,多不好。」
孬舅馬上將豆面小餅收回去「你不吃拉倒。你不吃豆面小餅,他就不餓死了」
老孫馬上說「那讓我吃一個吧。」
於是孬舅讓他吃了一個。據說小路村務員也吃過一個。有次孬舅看我(當時三歲)餓得不行,蹲在南牆跟,頭耷拉著像只小瘟雞似的,還掏出一個讓我吃。我永遠說孬舅這人不錯,大災大難之年,讓我吃過一個豆面小餅。據說孬舅還讓別人吃過,讓村裡的媳婦吃,誰跟他睡覺他讓誰吃。大家爭著與他睡覺。後來孬舅又不讓媳婦吃,讓閨女吃,一個豆面小餅一個閨女。但搞不明白的是,他一個也不讓孬妗和孩子們吃。孬妗餓得兩腿不會走,他也不讓她吃。
這年申村社會秩序不錯,沒有發生什麼案件,沒人找老孫和孬舅到村西土廟前斷官司。封井不封井,染頭不染頭,大家都很守規矩。
後來村裡終於停伙。老孫叫小路打鑼,集合一干人說「村裡沒豆面了,開不了伙了,大家說,怎麼辦吧!」
大家想想說「這能怎麼辦開不了伙,咱們就要飯唄!」
於是大家四外奔散著要飯。倒是在要飯上,誰去哪村誰去哪村,劃分得合理不合理,引起了矛盾。只好由老孫和孬舅在村西土廟裡重新設了案桌,斷了斷,重新劃分劃分,大家才四處奔散著要飯。
老孫是要飯出身,有經驗,他等別人走完,才端著碗去要。他要飯哪村也不去,一要就到鎮上,去敲公社章書記家的門。章書記也餓得小了一圈,開門看到老孫端個碗,不由嘆氣「我說讓要飯的當支書,以後可以不要飯,誰知還得要飯!」
老孫敲著碗邊就要唱曲兒,章書記慌忙說
「別唱了別唱了,老孫,給你一個紅薯葉鍋餅。」
於是給了老孫一個紅薯葉鍋餅。
孬舅這人氣魄大,扔下大槍要飯,一要要到了山西,在那呆了三年。後來聽說一個小兒子叫石的在山上讓狼吃了(那天一個人上山打柴)。到了一九六三年,孬舅帶著剩下的一干人回來了。雖然狼吃了一個石,但孬妗又生下一個鋼。
回來以後,村裡發生些變化。大家又都能吃飯。雖說剩下二百多口人,但大家又開始恢復正常的繁衍生息。全村又開始到處冒煙兒。支書仍是老孫。老孫念孬舅曾讓他吃過一個豆面小餅,仍讓他當治安員。村務員仍是小路。大家吃飯以後,這時又開始生事。兄弟鬥毆、婆媳吵架、孤老、破鞋、盜賊等一干雜事,又開始滋生。村西土廟前,又重新設起了案桌。孬舅的大槍還在,不過銹成了一個鐵疙瘩。孬舅用豆油擦了擦,倒又擦出個模樣。三人一商量,又開始對村子實行「封井」與「染頭」制度。孬舅又開始背著大槍在街上走。申村便也恢復了正常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