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大說小
有種看上去很怪異的現象:某個時期,會有某個字詞,神秘地籠罩著我們的生活,叫人簡直沒法破譯個中究竟。比方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最後」二字夢魘般糾纏著文學界、藝術界、影視界。當時很多小說、電影、電視甚至繪畫,都喜歡冠以「最後」二字。比方《最後的貴族》、《最後的詩人》等。有人哪怕想出新,也逃不脫「末代」之類同「最後」神氣暗通的字眼,比方《末代皇帝》、《末代皇后》等。粗看上去,像是跟風。但我想人們的創造力不至於如此貧乏,我們必定受某種說不清的怪力亂神左右著。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最風行的字眼只怕就是「大」了。大潮流、大趨勢、大氣象、大氛圍、大環境,乃至大款、大腕、大老闆等等。中國大陸的酒店、飯店,似乎一夜之間都更換門庭,成了大酒店、大飯店。同「大」字一齊流行的,便是「總」、「霸」、「超」等盡量顯「大」的字眼。只要是公司,拚命要叫總公司;只要是經理,打腫了臉也要充總經理;但凡商品,必欲使其超凡絕倫,便綴之以「霸」字,浴霸、酒霸、涼霸等等。最叫人費解的是稱某些商品為「巨無霸」。倘若「巨」與「霸」都是欲顯其大,那麼「巨無霸」就是「大無大」,意思就是不大了。「霸」還不夠,還要冠之以「超」。於是「超大」、「超霸」之類有邏輯毛病的詞就誕生了,「超值享受」、「超值服務」之類有消費陷阱的辭彙也出籠了。那會兒,剛剛在中國大陸現身的手提電話,被叫做大哥大,最耐人尋味。大哥大,一個「大」字還不夠,得用上兩個「大」字,可見其風光。當時用上大哥大的人,派頭也夠大。往馬路中間一站,扛著大哥大打電話,說話聲音必是很大,不是大款,就是大官!中國突然流行起「大」來,實在是因為窮怕了。官方話語「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轉換為民間話語就是簡簡單單「發財」二字;而官方話語「白貓黑貓論」,轉換為民間思維卻被儘可能複雜化、多樣化。手段不管正當與不正當、合法與非法、道德與不道德,只要能發財,都被當時稱作「能人」者流悉數採用。這便是某個時期的大潮流、大趨勢、大氣象、大氛圍、大環境,催生了許多扛著大哥大招搖過市的大款、大腕、大老闆。「大」了些日子,人們回頭看看,心情平淡多了。於是「小」便大行其道。當年暴發起來的老牌富翁,回想自己往日西裝革履的模樣竟有幾分羞愧,便開始穿休閑服和平底布鞋。當然轎車仍是越換越高檔,請客必是鮑魚魚翅,卻總要顯出淡泊之相,聲稱賺那麼多錢幹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約朋友喝咖啡,盡量不談錢,還得宣布自己是性情中人。總之,是副作低伏「小」的姿態,儘管有些虛情假意。其實深究起來,先充「大」而後做「小」,自有根由。有的哪怕私下想充「大」或自以為還算「大」的,底氣也越來越不足了。誰能「大」得過比爾?蓋茨呢?強中更有強中手,明目張胆地充「大」,冷不防會丟了面子。有的是自知自己「大」不到哪裡去了,乾脆就謙虛起來,反落個沖淡平和的好形象。總之,是「大」不了啦,索性撒嬌般地往「小」里做。當然,鑒於這些人的歷史記錄,斯生斯世他們再怎麼往「小」里靠,人們還是會叫他們大款。「小」字品牌的貨色,最得意的當是小資。有大學文憑,中產收入,正當青春,觀念前衛或偽前衛,愛吃比薩,穿名牌休閑服,看歐洲藝術電影影碟,「不在星巴克,就在去星巴克的路上」,宣稱「結婚或不結婚是個問題」,這類人必稱自己是小資。小資身上很多高貴品質我是永世弄不明白的。比方說,他們莫名其妙地崇拜紅色偶像切?格瓦拉。切?格瓦拉是什麼人?那是個崇尚某種狂熱主義的鐵血男人,絕對是要朝小資們開槍的!有個族群,叫吃奶族。年紀老大不小的,居然用奶瓶喝水,銜著奶嘴當街做秀。他們做「小」倒也極致,只是看著肉麻。不知他們真是拒絕長大,還是恃小稱嬌,或是假扮另類,或是腦膜炎。現在已很少聽見誰把手機叫做「大哥大」了。那會顯得土氣。不光是手機再也沒當年的那麼「大」,而且說「大」本身已經很不時髦。手機似乎越小就越顯派,誇張的廣告裏手機小得像握在手中的甲殼蟲。有朋友換了個手機,機子小還不夠,連名稱都叫「小靈通」。不知改天還有「微靈通」吧?依照過去「超大」之類的思維經驗,只怕會有的。我東拉西扯的這些「大」與「小」的故事,都有其可愛、可嘆、可笑的地方,但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同「小」有關的物事。我們是「小」民,過著「小」日子,發些「小」牢騷,總有些「小」收穫。記得沈從文先生回鳳凰,看見家鄉的小籠包做得小小的,很是可愛,說了兩個字: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