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婚禮
我們結婚後1年,王蒙就成了「右派」,當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可以想像婚禮的氛圍,但少不更事的我們,還是沉浸在歡快與幸福之中。初戀時,我們不懂得愛情。我與王蒙的感情也有過反覆。那時我還是個學生,情緒不穩定,變化無常。曾一度中斷了和他的聯繫。但我們再度合好卻頗為神奇。1956年,我在太原工學院讀書。3月末的一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我來到學校的前門庭院,無意間看見黑板上寫著「王蒙」兩個字。我很好奇,原來是《火花》編輯部正在尋找小說《春節》的作者王蒙,誤認為王蒙是太原工學院的學生——小說的主人公自稱是太原工學院的學生。第四節課後,我顧不上吃飯,一口氣跑到解放路的新華書店,在閱覽架上找到當年3月號的《文藝學習》,上面果然有王蒙的小說《春節》。我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直接坐到了閱覽架的地上。小說中的「我」,呼喚的不正是我嗎?我完全沒有了以往的矜持和拘謹,立即給王蒙去了一封信。我想不管我過去讓他承受多大的委屈,看了這封信之後,他也會迫不及待回信的。盼啊,盼!我急切地等待他的迴音。出乎我的預料,信如黃鶴,一去杳無音訊。那年暑期,在我即將離京返校時,王蒙突然來到我家,我非常驚訝。他怯生生地說,「我們出去散步吧!」我們一時無話,默默地走著。一陣沉默后,王懞直率地說,在沒有我的日子裡,他的生活難以想像。我問我自己,沒有王蒙的日子,我不也是同樣?感謝「命運之神」賜予我的厚愛,我和王蒙最終走到了一起。分別後不久,9月9日,王蒙第一次離家出遠門來太原看我。那天我正在新分配的女生宿舍里複習功課。一陣腳步聲后,有人在敲門。沒有想到王蒙站在門口。「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我說。「我來了不好嗎?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把他介紹給幾位女同學,大家七嘴八舌,一致認為王蒙是我的最好人選,勸我跟王蒙好,一定要我遵命。我領他參觀了我們的新校園,又看了看侯家巷的舊舍。他卻不無遺憾地說:「我沒上過大學,大學生活多好。」在校園裡,我們照了許多相。可惜膠捲衝出來后,卻是一片空白。原來是膠捲沒有上好。那部相機是王蒙用第一筆稿費買的,蘇聯製造,鏡頭還好,只是裝膠捲太麻煩,需要在膠捲邊緣剪裁下來一個糟,才能上好,這也是用了好久才總結出來的。儘管沒有留下照片,但至今抹不去那時的記憶。那次我們還去看了丁果仙的晉劇《棒打蘆花》。一到聲調高亢的拖腔時,王蒙就興奮地鼓掌。我倒覺得過於刺耳。散戲后沒車了,從柳巷到學校大約有七八里路,我們便步行回校。一路下來走到移村的橋頭,這座橋是新建的,橋的另一邊就是我們的學校。過橋時,王蒙說:「哦,風好像小一些了。」我說:「哪裡風小了,是橋欄杆把風擋住了。」話未落音,他笑得前仰後合,「橋欄杆還能把風擋住?」他說。至今我也弄不清當時怎麼說出那樣的蠢話。以至這些年來只要我說話做事不太貼譜時,他總會說「橋欄杆把風擋住了」。那一次的經歷,我覺得很奇特。我體會到王蒙常說的一句話,「分手以後的團聚,是命運給人的報償。」深深的海洋深深的海洋,你為何不平靜?不平靜就像我愛人,那一顆動蕩的心。……在流行唱這首南斯拉夫民歌的年代,王蒙向我求婚了。我躊躇不定。那年我才是個大學三年級學生,還沒獨立,還沒有條件考慮婚事。然而王蒙接二連三的來信,我想,那時候他的文學天賦和語言能力真是幫了他的忙。頻繁的信件來往,有時甚至一天兩封,而每封信都像詩,都像散文,親近、體貼,又充滿才華和理性,讓我無法也無力拒絕。在他頻頻的求婚攻勢下,1957年1月28日,舊曆臘月二十九,我們結婚了。婚禮是在我們的住所舉行的:北京小絨線衚衕27號前院南屋。現在看來,那是兩小間破舊歪斜的房子。紙糊的頂棚上常常有老鼠爬來爬去,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與鄰房一點兒也不隔音……但我們已經是興高彩烈。精心地在房子里安置了幾件還算體面的傢具:軟椅、轉椅、手搖留聲機、玻璃門書櫃……婚禮沒有任何儀式,沒有主婚人,沒有伴娘、伴郎和牽紗童。綠色鑲花邊的中式棉衣,就算我的禮服,王蒙穿的是一身藏藍色海軍呢的中山服。婚宴是自家做的炸醬麵,用餐時沒有來賓。王蒙那個時候對於熱鬧的婚禮有一種特別的反感,所以,我們的婚禮,王蒙根本就沒有告訴幾個人。另外,當時王蒙剛調動工作,與新同事來往還比較少,與熟悉的老同事之間,還因為特殊時期,處在一種不正常之中……他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已經醞釀著一場風波,涌動著一股暗流。輿論對王蒙非常不利。我們選這個時候結婚,許多人不來很自然。當天下午,親朋好友來祝賀,送來花瓶、相冊、衣料、書籤,這些禮品在當時已很珍貴。但是我仍然覺得,婚禮不應該這樣冷清,我隱隱有種不祥之感。客人們說說笑笑,雖然桌上擺的喜糖、花生、脆棗現在看來都很低劣,卻沒有影響大家的興緻。我的很多同學是第一次參加別人的婚禮,除了問安、祝福以外,顯得有些矜持。王蒙提議,我們一起聽唱片吧!我們放了蘇聯的《列寧山》、周璇的《四季歌》、《天涯歌女》,又放了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曲第二樂章——《如歌的行板》,還有《義大利隨想曲》。接著,王蒙自告奮勇唱了一首義大利歌曲《我的太陽》。大家恭維他可以當歌唱家。或許受了王蒙的感染,大家唱起《深深的海洋》。這是當時學生們最愛唱的歌。在同學的祝福聲中,我們度過了一個特別的婚慶。婚後不久,1958年初,王蒙在「等待處理」期間,去景山少年宮基建工地當小工。後來我們的房子作了調整,跟王蒙的母親一起住後院。房子是一明兩暗,我們住一間,還算有自己的一個小窩,但是很快情況發生了變化。1958年5月,王蒙被戴上右派帽子,秋天被下放到桑峪一擔石溝勞動,這期間我經常回到我母親那邊住。而我們在小絨線的房子也因此沒有了往日的溫馨。那段時期,王蒙從山溝回來,我們倆很難相遇。據說上面擔心這些改造者如果預先知道休息日,會有問題,所以一般是當天宣布,當天開始休息。而他休假只有兩三天,在這極短的時間內,他徒步翻山越嶺(這樣反而快,在公路上等長途車倒慢。),花去半天時間,到了北京城,首要的事是儘快找到我,上哪邊去找呢?到孩子姥姥這邊,我卻在奶奶那邊等他,當他趕到那邊,我又回來了。為此,他落下了病,常常在夜裡做同一個夢,給我打電話,不是電話號碼錯了就是打不通,好容易接通了,「喂,喂」了一陣子,說話的人不是我,於是又開始不停地重撥。1989年他卸任部長以後,寫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是《我又夢見了你》,裡面記述了這個情節。我知道,這中間包含著我們共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