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登時羞不能抑,急忙以袖掩面,這半年來,她有意識的時間不多,而且大多時候都在苦苦思索回去自己身體的法子,並未在意過自己的衣著,何況從沒人能看見她,眼下乍然被人看到並說破,她頓感狼狽不堪。
這種尷尬不同於幼時瞞著嬤嬤做一些不合禮儀的舉動被逮到,這次是一個陌生男子看到了她儀容不雅的樣子啊。
她捂著臉,萬分難堪,既然他能看到她,那麽她懸在半空中的模樣,還有她最初變換各種姿勢繞在他身側、只為了看一眼七星紅痣的模樣,豈不是被他盡收眼底了?
他最後會請她下來,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吧?
嘖,好丟臉。
不知過了多久,清風送來悠遠的佛號,顧嘉夢一顆躁動的心也隨之慢慢安定下來。
既然有人能看見她,那麽也就是說,她有了與陽世溝通的法子,這讓她忽地又興奮起來,循著姬央離開的方向飄搖而去,待看見在院落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玩的太子殿下後,卻又躊躇了,她不敢繼續懸在半空,讓自己降到石階前約尺余的距離,她想上前又不敢,只能踮著腳尖,眺望院牆外的參天古樹林。
她盼著他早些結束這一局,能注意到她這麽一個小鬼的存在,然後大發慈悲、溫聲細氣地問她有何要事,如此一來,她就可以上前講訴冤屈,即便不能奪回身體,也要設法讓家人知道那個身體里的人不是她。對了,她還可以依據自己的預言夢告訴他,不出三、四年的光景,他就會失蹤,而且下一任皇帝既不是英王也不是信王,而是跟他走得近的景王。
但她有些惘然,若太子幫她伸冤,她回了自己的身體,不知道顧九九會去哪裡;若沒有顧九九相助,景王是否還能當上儲君,如果不能,那她說的話豈不是成了不實言論?
這些事在她心頭翻來覆去,一沒留意就又飄到半空,待反應過來,赫然發現自己就懸在姬央面前三尺開外處,正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目光正好撞進他黑沉沉的眸子里。
顧嘉夢陡然一驚,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她慌忙後退下降,恨不得自己生出八隻腳來。
姬央忽而一笑,招了招手,「上前來。」
她扭頭看看身後,確定並無他人,之後鼓起勇氣,決心要好好表現,於是萬分小心、一點一點地在半空挪著碎步往前移。她很遺憾魂魄離體時穿的是這身衣裳,若她還穿著初九白日那身顏色鮮亮的衣服,又是京城時興的款式,也不會像現下這般局促了。
她自小恪守規矩,無半分逾越,做了鬼之後才漸漸回復了幾分活潑的本性,可惜眼下這般景象,只怕她想解釋,別人也只會當她是輕浮放浪、無半分教養的女子。
她好生懊惱,索性也不行大禮了,只胡亂福一福身便站在一旁,等了片刻卻不見太子發問,反倒被他面前的棋盤吸引住了。
她好棋道,腦子只不夠活絡,但記性極佳,名家真譜不知記下了多少,不過,太子的棋藝著實教她大開眼界,原以為他既是謫仙,那必然是樣樣出彩,斷沒有是個臭棋簍子的道理,更何況他都這般技高寂寞到只能跟自己下棋。
她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殿下落子之前,好歹慎重些。」
姬央持棋的手一頓,骨節分明的手僵在半空中,白皙手指和墨色棋子相襯,宛若玉琢。
他側頭看向她,「這一步不對?」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十分嚴肅道:「自然是不那麽妥當。」
何止是不那麽妥當,這分明是找死啊。
「那姑娘認為該如何?」姬央很是客氣,語言也溫和有禮。
顧嘉夢卻是一僵,啞了半晌才規規矩矩站好,低眉垂目道:「民女失言,殿下請自便。」
聞言,姬央將右手食指彎曲,輕叩棋盤,半合的手心堪堪露出了幾個紅點。
這意外之景不可錯過,她連忙傾身上前細看,白皙肌膚上點綴著殷紅的痣,如同盛開在雪地里的紅梅,紅白相映,甚是艷麗,她不禁嘆道:「原來這就是七星紅痣啊。」
也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滿足,她滿心悵然,獃獃盯著他的手心瞧,紅紅白白的模糊成一片,腦海里竟閃過夢中曾經出現過的畫面,白茫茫大地上有幾灘鮮血,紅得觸目驚心。
她心中一凜,跪伏在半空,斂容肅眉道:「民女有冤,請殿下為民女做主。」
姬央將棋子一粒一粒收攏,溫聲說道:「起來說話。」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站近些,不許飄在半空。」
顧嘉夢低頭瞧瞧腳上遮掩不住的粉色鞋子,腦袋垂得更低了,她不敢大意,勉力控制著自己的羞赧,站在棋盤的另一側,希望借棋盤遮擋一二。
「說吧,你有何冤屈?」
她略一定神,老老實實答道:「殿下容稟,民女是京城人士,姓顧,去歲七月初七,民女貪涼染了風寒,卧病在床時曾發了一個夢,那夢境全是尚未發生之事,民女夢到,重陽日會有異世孤魂強佔民女的皮囊,此後還有種種,不足為道,本以為那只是個夢,誰料如今……」她黯然神傷,低頭看著自己無法踩在地面上的腳,心中酸澀得厲害。
姬央沉吟片刻,道:「你是說,你被人奪舍?」雖然她說得不甚清楚,可他卻聽明白了。
顧嘉夢點頭又搖頭,一臉遲疑。
「那麽,你是陽壽已盡被人借屍還魂?」
她堅定搖頭。
「那是如何?」他又問。
她也說不清楚。「那人並不是惡意奪舍,只怕她也不知道我還活著,她不是故意要搶我身體的,可我就是回不到自己的身體里去。」生怕他誤會,顧嘉夢又急忙分辯道:「我沒有死,真的,我還活著,若這是借屍還魂,那麽必然有屍的存在,但我……」她真恨自己拙口笨舌,連原委都講不清楚。
「不急,慢慢說。」姬央仍然溫和說著,聲音里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她不安的心漸漸靜了下來。
她理了理措辭,決定從去年七月初七說起,事無巨細全都告知,待講到家人與顧九九相處甚歡時,盡量維持平和的語氣已經掩飾不住她的委屈,明明那都是她的家人,他們卻更喜歡另一個她。
「人人都說殿下是仙人,殿下可有法子助我回到身體里去?」
她若是能順利回去,從此一定會好好對待家人,誠然,她沒有顧九九那樣惹人疼,可只要以真心相待,長此以往,大家還是會接受她吧?
思及此,心下又是一陣酸澀,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顧嘉夢啊。
她眼巴巴看著承載了她全部希望的太子,既然他能看見她,那麽他必然是有通天的本領,所有人都說他是世上最善良、最高貴的人,他會幫她的吧?
然而,姬央卻搖了搖頭,臉上掛著歉然的笑,「很抱歉,本宮也是凡夫俗子,幫不上你什麽忙。」
她一顆原本提得高高的心,隨著他的搖頭立即墜了下去,她強笑著應了聲「哦」。
姬央後來說了些什麽,她也聽不清楚,耳里嗡嗡嗡直響,她自顧自將本來要說的話說完,「殿下日後小心些,信王和英王都有奪嫡的心,可皇位最後是景王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殿下若是無心江山,還是及早撤手。」
姬央沒注意到她在說話,逕自把方才的話說完,「不過,本宮可以請弘明大師出面看看……」這時方察覺她的異樣,他狐疑地看著她,見她嘴唇蠕動,聲音卻極低,幾不可聞,但他懂唇語,盯著她微動的櫻唇,眸色漸漸轉深。
顧嘉夢內心苦澀,仍強打起精神道:「還請殿下不要怪罪,這都是民女那個十分準確的夢說的,不過興許作不得真,若是殿下得空,勞煩殿下垂憐,將民女的現狀告訴家中父兄,請他們……」
說到這裡,她又茫然了,告訴他們又怎樣,難道還要他們打殺了顧九九嗎?
她咬咬牙,續道:「請他們好歹替我建個衣冠塚,燒件衣裳吧,若是逢年過節能再照看一二就更好了。我……我不跟她爭,我也爭不過她,希望她能替我盡孝,我也會去我應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