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顧九九聽說姚慶之來訪,心裡隱隱生出不安的情緒,她忙差人去請哥哥招待姚慶之,自己則躲了起來。
她當然不是個自戀的人,不會以為姚慶之對她念念不忘,想法設法來接近她,但他這樣反常的舉動教她不得不多心,先是莫名其妙送八哥,又特意藉探病的名頭來顧府,這殷勤也未免太過了。
先前她只是疑惑不解,但偶然有一次逗著墨雲時,彷佛突然明白了什麽。
在現代,她曾聽說過這麽一種說法,古代有許多表兄妹近親相戀,究其原因,大概是因為見識太少,接觸的同齡異性也少,賈寶玉和林黛玉就是典型代表。
不不不,是她想多了,單看原主記憶就知道姚慶之肯定討厭死她了,怎麽可能會對她產生旖旎心思。
想通了之後,她心裡舒服多了,不過為了謹慎起見,姚慶之探病期間,她始終盡量避免與他見面,憑著對顧家後宅的掌控,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她,畢竟姚慶之只是探視而非久住。
所以姚慶之直到離開都沒見到挂念的表妹,只能帶著滿腹遺憾,戀戀不捨地離開。
他心裡很疑惑,為什麽明明是同一個人,卻讓他有完全不同的感覺?
這些日子,只要一閉上眼睛,她那天在花叢中低頭含笑的模樣就會浮現在他的心頭,嬌艷美好。
他從沒想過,那個木頭般的丫頭竟然會有這麽美麗靈動的時刻。
捂著怦怦直跳的心口,他想,也許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認識過她。
還好,現在還不算太遲。
他和顧家人一樣,察覺到了顧嘉夢的變化,卻不知道現在的她早已經換了一個靈魂。
而此刻,真正的顧嘉夢卻像遊魂一般,終日遊盪,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也不知該怎樣做才對。
她還是想回自己身體,可惜試的下場就又是渾身疼痛,苦不堪言,更試著託夢給父母家人,可惜也沒能成功。
她努力了,也失敗了,最悲哀的不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回自己,而是在所有人的眼裡,那個外來者已然完全取代她,連她都覺得自己遠遠不如人家,可要她就這樣把「自己」拱手相讓,她又不甘心,只能糾結萬分,憂慮重重。
在外遊盪時,她曾無意間見到有人出殯,那似乎是一位頗有聲望的老者,喪禮辦得很是隆重,哀樂震天,一片素白之下是孝子賢孫悲痛欲絕的臉。
她竟起了些不合時宜的羨慕。
是的,羨慕,她羨慕有人在死者身後的哭泣,至少他們清楚知道,至親至友不在了。
隨即,她又對自己這種想法厭棄不已,她很討厭自己這麽懦弱又蠢笨,沒本事奪回身體,又不甘心放棄,這樣的自己很沒用,要是她能像顧九九那樣聰明就好了。
她陷入了一個怪圈,對自己既憎又憐,對顧九九既羨且恨,種種情緒交織讓她痛苦不堪,直到遙遠傳來一陣木魚聲,似有魔力一般,她怔了許久,低頭看看自己烏油油的長發,竟突然有種想皈依佛門的衝動,不如就斬去三千煩惱絲,顧嘉夢不再是顧嘉夢,她也就沒那麽多苦惱了。
可是,她已經死了啊,說也奇怪,為什麽她死了這麽久,一直沒有人來接引她去該去的地方,至少也該有陰間的使者接她去地府才對吧。
她嘆了口氣,仍是搖搖晃晃地飄著,又再次來了慈恩寺,聽著沉穩的木魚聲和誦經聲,一顆心慢慢安定下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她在慈恩寺里見小和尚撞鐘,聽老和尚念經;看過白雲舒展,聽著竹音沙沙,刻意忽略了許多事情,她也減少了些許煩惱。
或許有一天,她能習慣以一個旁觀者的身分看另一個顧嘉夢的生活。
這樣也好。
會在慈恩寺見到弘明大師,她並不意外,畢竟這裡是他的地盤,自然沒有避過主人而常住的道理,她恭恭敬敬施了禮,便避到一旁。
四下無人,弘明大師宣了一聲佛號,道:「施主近日可好?」
她搖了搖頭,繼而又笑了笑。好與不好也沒什麽打緊,她本就沒有改變現狀的能力。
弘明大師道:「施主可否告知令尊姓名,或許老衲見到施主本人後,事情會有轉機。」
她微微一笑,「那倒也不必著急,該見到時,大師自會見到,而且大師會很欣賞她。」
此時已經到了六月中旬,暑氣正盛,再過幾天,會有不少女眷進慈恩寺進香,彼時,弘明大師就會見到顧九九了,他會對她一見如故、會破天荒地想收她為徒,卻被她婉拒。
他們會成了忘年之交,更是知心人……
不願再想下去,顧嘉夢頷首告辭,她何必自討沒趣。
她飄走後,弘明大師臉上才露出不解的神色。若這位女施主所言屬實,她又為何三番兩次言之鑿鑿地說他會很欣賞那個奪人軀體的孤魂?
四天後,他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顧尚書家的千金到慈恩寺替母還願,招待她的小沙彌不甚流利地講著佛家故事,顧大小姐只三言兩語就將他駁倒,小沙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弘明大師聞言笑了一笑,顧大小姐說的話並非沒有漏洞,而且還有幾分詭辯的感覺,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就能有此見地,已經很不錯了,只是,這個小姑娘的聲音怎麽聽著很是熟悉,他心中一動,看向這個戴著帷帽的姑娘。
帷帽的輕紗並不能完全遮住她的面容,雖然她和後院竹林里的那個孤魂身形並不完全相同,聲音相較而言也更為柔媚,但依然能看得出來,這個顧大小姐和後院竹林那位女施主是同一個人,或者說,她們用的是同一具身體。
小沙彌畢竟年紀小,被人駁倒當然不服氣,又講了一個故事,卻再次被駁得啞口無言。
顧九九話音悅耳動聽,語速又快,如珍珠落在玉盤上讓人聽了心生歡喜,加之她才思敏捷,反應迅速,看事角度又極為新穎,別說小沙彌了,就是研究佛經幾十年的弘明大師也是一時半會兒都想不出應對之辭。
弘明大師嘆了口氣,不期然想起前幾日那個女施主說的話——大師會很欣賞她的。
女施主說的沒錯,這位顧大小姐的確是能博人好感,年紀輕輕就知識淵博,偏偏又無一絲驕矜之色,誰會不欣賞,只是她身上的氣息著實奇怪,而且身側似乎隱約有一團光暈將她包裹其中,這等奇景就算在當今天子身上都不曾見到。
看來,她的確不是平凡人。
弘明大師上前,宣了一聲佛號,道:「不知施主可否願意借一步說話?」
顧九九愣了一愣,聽到旁邊的小沙彌口稱住持,很快就反應過來,露出得體的笑容,「當然願意。」
眼前這個老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沒想到就是住持,豈不正是大名鼎鼎的弘明大師,她抑制住心中的激動,暗嘆自己的運氣也未免太好了,跟在大師身後,雖然開心卻又有點害怕,聽聞弘明大師是世外高人,他主動跟她攀談,難道是看出了她來自異世?
瞧了瞧周圍,確定沒有人,她鄭重施了一禮,「不知大師有何指教?」
「老衲心中有一疑問,還請施主不吝賜教。」
她心裡咯噔一下,面上依舊淡定,「大師請講,小女子定知無不言。」
「施主似乎不是常人,周身氣息與世人大為不同,請問施主是何緣由?」弘明大師轉了轉念珠,即便之前不曾見過竹林里的孤魂,他也會想問這個問題,畢竟眼前的人實在太特別,他出家多年,見過的人多到數不清,顧大小姐卻是他所見過最奇特的。
顧九九小心翼翼地觀察大師的神情,見他只是懷疑,並非篤定,便放了心,她笑了一笑,道:「大師這話說得好奇怪,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自然有自己與眾不同的氣息,這有什麽值得探討的嗎?」
弘明大師微怔,顧大小姐說這些話時,周身光彩立時大盛,雖然輕紗微遮住面容,卻給人一種寶相莊嚴之感,他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她摘下了帷帽,風采無二的景象。
在他怔忪時,她又福了福身,「大師若無要事,請允許小女子告辭。」之後便緩步離開。
弘明大師望著她已遠去的背影,宣了一聲佛號,方才的事情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何會突然被她的光彩所震懾,被她的氣質所折服。
思及自己還是個參禪修身之人,莫非是著魔了?
弘明大師搖了搖頭,「罪過、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