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第七章(四)
都以為桂香是一句順嘴人情話。沒料到天黑了之後桂香真的讓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時候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他回來的時候夜色已經不早了。人們乘完了涼,各自上小樓睡覺去了。小鎮的夜又一次安靜了下來,星星在河底眨巴。沒有風,也沒有浪。金山家裡傳出了小男娃的幾聲嗚咽,隨後又息了。水面如鏡,發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划著烏篷船悄然行駛在河面。河岸石縫裡傳出了蛐蛐與紡織娘的叫聲,這樣的聲音彷彿從水底發出來的,帶著一串氣泡,聽上去又清涼又乾淨,但脫不了不祥的陰森。烏篷船頭壘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碼頭,他的瘦削身軀在黑夜裡極不真切。他走到了船頭,拴好繩,然後上了岸準備叫起我們,他的南瓜拿來了。槐根是在上岸之後聽到水底的動靜的。他以為是一條魚,一條不小的魚。他弓下了腰。水裡突然伸出了一樣東西。是一雙手。但槐根在那雙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后才弄清是一雙手。他的身子即刻軟掉了。他沒有來得及呼叫,水裡齊整整站上來兩條黑人影。鐵船樁無聲地插進了他的肚子。四隻手當即把他摁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剮在了船幫上,南瓜掉進了水中,發出一連串水聲,但隨後就安靜了。南瓜一個又一個漂浮上來。槐根也漂浮上來。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小金寶聽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著槐根的名字。小金寶睜開眼窗外剛剛見亮。她衝下樓時阿貴已開了南門。小金寶第一眼就看見了水面漂浮的南瓜。這些南瓜和槐根聯繫在一起,當然也就和小金寶聯繫在一起。桂香的半個身子站在水裡,她家的石碼頭有一隻打翻的淘米簍。她一定是在淘米時看見了那具屍體,隨後認出了那個屍體。金山衝進了水裡。他的一條殘腳在水裡醜陋無力地掙動。小金寶在驚亂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懼是女人對屍體的恐懼。她沒有想到別的。但她馬上發現了槐根腹部的鐵船樁,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個側面。雙份恐懼襲上了心頭。她捂嘴的那雙手放下來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柜上。死亡這個巨靈之手從上海伸過來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頭看見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樣半死不活,但沒有任何變化,對死亡沒有半點震驚。只有我知道小鎮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時分顯出一種可怕的平靜,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我的平靜殺氣騰騰,卻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寶撲上來,雙手扳緊了我的肩,瘋狂地搖撼。但只晃了兩下,小金寶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沒有扶她,依舊坐在門外。我平靜鎮定,殺氣騰騰的平靜鎮定,河面飄起了一層薄霧,像鬼的八十八隻指頭軟綿綿地抓過來又抓過去。對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氣息席捲小鎮大地。小金寶醒來天已大亮。陽光普照,晴空萬里。她躺在紅木床上。小金寶醒來之後伸著手四處亂摸。我從床下掏出錫殼煙壺。小金寶接過煙,她的雙手無助地抖動,一連划斷了六根洋火桿。我拿過洋火,划著了,洋火燒得很穩定。"誰到這裡來了?"小金寶一把拉住我大聲尖叫,"是哪個狗雜種跟到這裡來了?--你說,你全知道,你告訴我!"我沒有表情。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她的。小金寶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按在桌面上,舉起煙壺用力砸了下來。"你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別殺了!"我沒有抽回手,我的指頭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線鮮血。阿貴和阿牛面面相覷。他們望著我的指頭和我的血,半張了嘴巴,傻乎乎地對視。小金寶放下煙壺,扶住桌子吃力地撐起身,殭屍一樣走了出去。桂香的家門口堵滿了左鄰右舍。小金寶走去時人們默然閃開一條道。她的身後跟了我,滿手血跡。桂香的家裡沒有哭泣,六七個老太太圍坐在桌前,閉著眼睛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張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邊形同喪幡,通身散發出絕對死亡的晦重氣息。小金寶進屋后立在了槐根腳前,隨後我也立在一邊,四周沒有半點聲息。小金寶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們注意到屋裡的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抬頭,我們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里,彼此不再對視。小鎮的白天就死寂了。滿街儘是大太陽。槐根的葬禮極為簡陋。金山並沒有從家裡拿出太多的喪幡與香火花圈,幫桂香修房的那幾個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後山。人們注意到槐根出殯的這一天小金寶家的大門一直沒有打開。人們從這家倒霉的小閣樓里沒有聽到半點聲息。小金寶在第二天傍晚時分走出家門,她走在大街上,後面跟著我。小鎮是一副冷漠面孔,沒有人抬眼看她。這與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們生怕她把晦氣帶進自家門檻,她走到哪裡關門與沉默就帶到哪裡。九十五歲的老壽星坐在橋頭老地方。他的身邊有一個孩子,光了屁股,還沒會說話,正和老人用他們的語言說笑。老壽星不住地點頭,嘴裡弄出嬰孩一樣的聲音。他們玩得極開心,笑得心心相印。老壽星抬頭時看見了小金寶,他對著小金寶無聲地笑開了。因為沒有牙,他的笑容極柔軟。這張柔軟的笑臉是小金寶今天看到的惟一笑臉。小金寶對這張笑臉沒有準備,作為回報,她倉促地一笑,沒有露齒,又短暫又凄涼。她的這個倉促笑臉讓我看了心碎。小金寶笑完了就掉過頭,回她的小閣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