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剛與至柔
左宗棠和曾國藩對待天子賜予「極權」時的態度大相徑庭。所謂「極權」,即在非常時期授予地區長官超乎本職事權的許可權,一般表現形式為節制數省軍務、吏事。咸豐十一年,諭令曾國藩節制贛、皖、蘇、浙四省,曾國藩再辭不獲。同治四年,又讓他節制直、魯、豫三省,他四次固辭,終於矇混過去。第三、四次辭命時還有個小故事。他在第三封辭摺中說,倘不蒙批准,「更當累疏瀆陳,雖上干嚴譴,所不敢辭」;隨後,又耍了個消極怠工(即久不奏事)的小把戲,惹得「聖慈」哭笑不得,說:「該大臣日久迄無奏報。於近來皖、豫軍情及各路如何布置情形,均未陳奏;歷次所奉諭旨,亦未答覆。實屬疲玩因循。若欲藉此獲咎,冀卸節制三省仔肩,何以仰副朝廷倚任之重!諒該大臣公忠體國之心,何忍出此?」慈禧眼明心細,一下就看出曾國藩「藉此獲咎」、不想承擔「朝廷」的「倚任」。五十老翁,作弄狡獪,行跡如薄情男子;諭旨措辭,則逼肖怨婦口吻。兩廂對照,令人忍俊不禁。當然,這次辭任,曾國藩實有調度不靈的苦衷;隨同「剿捻」者幾乎都是淮軍人馬,更願接受李鴻章的統率,而不聽奉他的號令。不過,與咸豐末那次辭任一樣,曾國藩對待權力的態度非常謹慎,秉承「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聖訓,追求一種不居其名、能行其實的境界。咸豐七年,他向天子要求事權專一的「實任」,不果,回家反省年餘;再度出山後,汲取教訓,一心講求敬慎畏懼之學,終於修到不求名而名至、不希功而功成的善果。左宗棠則一反其道而行之,卻也能立德、立功;殊途同歸,異曲同工,其中奧妙,不可不參詳一番。而且,不將這個道理說分明,繼續講述左、郭情事,才疏筆拙如伯牛者,竟有不知從何著手的困惑。道不可知,其在跡乎?我們先看一封作於咸豐四年閏七月間的信,看能否辨認出左宗棠純以至剛之道,作人行事的心路:「來示謂滌公擬以藍頂花翎尊武侯;大非相處之道。長沙、瀏陽、湘潭,兄頗有勞,受之尚可無怍。至此次克複岳州,則相距三百餘里,未嘗有一日汗馬之勞,又未嘗偶參帷幄之議,何以處己?何以服人?方望溪與友論出處:『天不欲廢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進之階,何必假史局以起?』此言良是。吾欲做官,則同知直隸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後為官耶?且鄙人二十年來所嘗留心、自信必可稱職者,惟知縣一官。同知較知縣,則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實非宿願;知府則近民而民不之親,近官而官不稟畏,官職愈大,責任愈重,而報稱為難,不可為也。此上惟督、撫握一省大權,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所能得者。以藍頂尊武侯而奪其綸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當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為世訕笑,進退均無所可,非積怨深仇,斷不至是。滌公質厚,必不解出此,大約必潤之從中慫恿,兩諸葛又從而媒孽之,遂有此論。潤之喜任術,善牢籠,吾向謂其不及我者以此;今竟以此加諸我,尤非所堪。兩諸葛懵焉為其顛倒,一何可笑。幸此議中輟,可以不提;否則必乞詳為滌公陳之,吾自此不敢即萌退志,俟大局勘定,再議安置此身之策。若真以藍頂加於綸巾之上者,吾當批髮入山,誓不復出矣」;左宗棠於是年三月入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四月,來犯之太平軍敗於湘潭。七月,湘軍在岳陽大勝。隨後,湘軍出湖南援湖北,開始了十年的東征。曾國藩匯保兩次戰役有功人員,準備列上左宗棠的名字。「擬以藍頂花翎尊武侯」;「武侯」,諸葛亮也,左宗棠素以諸葛亮自我期許,故自稱「武侯」。「藍頂」,四品官帽頂以藍寶石為飾;「花翎」,有功者蒙恩特賞之孔雀翎,也是官帽飾物。然則,曾國藩原計劃保舉左宗棠為知府(從四品),並求賞戴花翎。去年五月,左宗棠在湖南巡撫張亮基幕,以「防守湖南」功(即信中所謂長沙防守、瀏陽剿匪之功),得旨以同知直隸州(正五品)用。湘軍克複岳陽,撫署並未與謀,此時,左宗棠個人也未直接介入湘軍的後勤事務,曾國藩卻替左宗棠申請晉級,可謂是賄恩市德的不正之風。此前,曾國藩因不通人情、不曉時務兼且不明戰事,被他嘲笑為「豬子」、「書憨」(書面語則為「質厚」),怎麼一勝以後,立即就學會了這些歪門邪道?因此,他猜測這個歪點子必出自「喜任術,善牢籠」的胡林翼,而煽風點火者則為郭家嵩燾、崑燾兩兄弟(即信中「兩諸葛」)。左宗棠既自稱「武侯」,則不僅在經濟之學上向諸葛亮看齊,行藏用舍這些人生大關節必也以諸葛亮為榜樣。早年,他深受陶澍、林則徐的賞識,皆許之為「絕世奇才」,但科場三次敗北,令他官興闌珊,遂退歸家山,以務農、教讀為事,儼然「躬耕於南陽」的「卧龍」。張亮基、駱秉章先後撫湘,慕左先生大名,數次「遣使持幣入山敦促」,他才出山入幕,又儼然是三顧茅廬以後方出山任事的「臣亮」。然則,半品之加,一翎之賞,本非他此行的目的,何況來路不正,跡近交易,正所謂「以藍頂尊武侯而奪其綸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當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為世訕笑,進退均無所可」。所以,他一開始就要嚴詞拒絕,說「大非(朋友)相處之道」了。但是,此信的重點,尚不在此。不苟取、不妄得,不過區區一介之廉,不足以說明他的志向和原則。「鄙人二十年來所嘗留心、自信必可稱職者,惟知縣一官」;這句話,必出於實幹家之口,亦只會出於真能辦事者之口。知縣為親民之官,即今日所謂基層黨(政)組織也;位置卑下,作用巨大。對百姓來說,知縣就是可以觸知的具體而微的中央政府,「帝力於我何有哉」?即在是也。對中央來說,知縣就是可以量化的對政策效果進行評估的統計樣本,黃仁宇所謂「數目字管理」的國家,即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然則,政治是否清明,行政是否通暢,知縣之為用大矣哉!然則,知縣之得人與否,關於國計民生者,豈可忽哉!了解一下清代在舉人中「大挑知縣」的程序,即知其時政府對知縣人選的重視:「每屆大挑,欽派王大臣在內閣舉行。每二十人為一班。既序立,先唱三人名,蓋用知縣者三人。(三人)既出,繼唱八人名,乃不用者,俗謂之『八仙』,亦皆出。其餘九人不唱名,皆以教職用」;舉人,在科舉制國家中,絕對是「精英」人物,而在其中挑選知縣,中籤率竟只有15%(二十選三)。由此可知,清代知縣的平均素質非常高。冒昧一點說,今日吾國公務員,就平均素質而言,不可能比得上當日的舉人,然則分別從兩個候選團體里挑選出來的親民官,其素質也就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是,清代中後期捐納之風大開,阿貓阿狗都可以做官,甚至道、府之類職位也能合法購得,遑論知縣;由此,清朝政府基層組織的有效性受到極大破壞。像白蓮教、太平天國、捻軍那種程度嚴重到動搖國本的起義接連發生,不能不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結構的基本單元——知縣——的選拔制度受到極大破壞的惡果。今日報章不屢雲某處買官某處賣官么?較之清代捐納,其合法非法則異,其害民誤國則同,為政者亟當凜之戒之。當然,這是題外話,點到即止。正因為認識到知縣才能的難得,正因為認識到知縣在國家政治中的重要性,左宗棠才會說「二十年來所嘗留心、自信必可稱職者,惟知縣一官」。當然,真能勝任知縣者,其能力必不限於一縣;若一為知縣,終身知縣,那整個國家的政治必有其制度性缺陷。在一個設計合理、運行順暢的文官制度中,稱職的縣官必能通過正常渠道逐級晉陞,由縣府而道司而督撫部院乃至「治大國若烹小鮮」的「調鼎」之臣,故左宗棠要說「此上惟督、撫握一省大權,殊可展布,此又非一蹴所能得者」。意思就是,做知縣最見功力也堪稱握有實權,知縣做好了,尚須經過州府道司等職位的歷練,用來熟悉行政程序,才能為「展布」自己的謀國治民之策。所謂「非一蹴所能得」,並非說他只能走極端,不作牛頭,就**頭;而是說他也承認伯牛前述的升級階梯具有合法性與合理性。那麼,回到最開始引用這封信的原意;所以引用,目的在於通過人微言輕(其時彼剛入幕,尚未如後來數年能呼風喚雨、權傾一時也)時的表現,探求左宗棠行事作人的風格,是否始終偏於剛直一路。他不希罕苟得的利祿,是為剛。他的政治追求,以能具體辦事為標的,無所介意於官階之高卑,是為直。他直言二十年交情的胡林翼心術不正,「不及我者以此」,他直言同鄉兼親家郭氏兄弟「懵焉為其顛倒,一何可笑」,是亦為剛為直。身處半品閑職、幾根鳥毛之際,毫不苟且,不惜為微咎小眚破壞友朋間的和衷之道,當彼兵凶餉急、千鈞一髮之時,他會藉此機會私而忘公、修怨報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