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夢中
景硯派人將仙林宮從裡到外徹查了一遍,寢宮的窗前有搏鬥的痕迹,地下的暗道已被人進入,而且被地下水沖毀了。現在元德帝已經成了個痴獃的聾啞人,半點用也沒有,宮中是景硯的天下,也不必再瞞著什麼,就直接派侍衛下去尋找線索去了。
他一夜未眠,別的事都擱在一邊,親自去探查了暗道的幾個出口,一個也不放過,都要細細找尋有沒有蹤跡。這可惜昨日宮變,縱有再多的線索,經著混亂的一夜夜剩不下什麼了,更何況御膳房那邊還被長樂刻意燒了個乾淨,一點東西都尋不出來。
而另一邊,錦芙受了重傷,還剩一口氣,被太醫救了回來,才一有意識就急急忙忙要說話,大致將自己知道的事都說了出來。仙林宮外面是有幾處很隱秘的機關的,可那些人卻是從天而降,一點機關都沒觸發,就像是有個極了解仙林宮的內應。
錦芙臉色慘白,她捏緊拳頭,咳了一口血,「宮中,肯定有內應。屬下看到一個黑衣人直接朝寢宮沖了進去,不知,不知是誰……」
景硯站在她的床前,還是穿著昨的日那身玄衣,右手戴著一串沾血的佛珠,將手腕都染了一圈黯淡的紅,打眼一看像是什麼罪障枷鎖。他微微側過身,鳳眸半闔,目光垂落在錦芙那裡,眼底滿是陰鷙與凜冽,才動了動指尖,一旁的盛海立刻跪在地上,妥帖地舉起紙筆,景硯提筆寫了一句,「是蕭十四,他的屍體已經找到了。」
他還是不能說話,嗓子發不出聲,連正經看個太醫的功夫都沒有,只有在行走時太醫把了個脈,也瞧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對外便說是在回仙林宮的路上遭了暗算,喉嚨暫時受損不能言語,過段時間便好了。
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是多久。
連景硯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在乎,顧不上這件事。他的聲音,他的喉嚨都算不得什麼,莫說是不能說話,哪怕現在是他的骨頭被打斷了,都要親自將喬玉找回來。
於他而言,世上再無比喬玉更珍貴的了。
在打撈到蕭十四的屍體的時候,景硯就明白那個叛徒,那個內應是蕭十四,其實他之間都沒有料到,或者說,蕭十四一直都太忠心,忠心到足夠騙過他了。而另外的人里也有運氣不好沒斷氣的,景硯將人揪到暗牢里,所謂的忠臣,也比不上嚴刑逼供,那人說了真話。
是陳桑。他的念頭早就打到了喬玉的身上,卻沒讓景硯一直關注的稱心動手,而是一直引而不發,即使收買了蕭十四還是忍到了現在。
錦芙一怔,其實現在內應是誰,是誰的陰謀都同她沒什麼關係了。她有負重託,沒能保護好喬玉,本該以死謝罪,能醒過來說這麼一句話已經是贖罪的運氣了,不該再多奢求些什麼了。
她抬眼望著景硯,見他轉身離去,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沒有半點力氣,重重摔到了地上,還滾了好幾圈,連傷口都綳裂了,她咬牙直起身,勉強跪了起來,滿是決心,「是屬下無能,保護無力,只求能以死謝罪。」
景硯還是朝屋外走過去,終於,在門檻處停住了腳步,卻連看也沒看錦芙一眼,隨手拿筆寫了一句,揉成紙團,扔到了後頭。
上面寫著——「等找到了小玉,再死不遲。」
錦芙拿著紙,眼淚忽的掉了下來,滴在了自己的膝蓋前頭。她還未醒的時候,模模糊糊間似乎聽得外頭說喬小公子不見了,尋不到人影,可也只以為自己在做夢,當不得真。直到剛剛瞧見了景硯,才隱約有些感應,若是喬玉真的不在了,自己大概是活不到醒來的。
可說到底,還是她自己沒用,沒能護得好喬玉。
景硯走到了書房,他已經完全適應了不能說話這件事,凡事都用紙筆代替,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他斜倚在窗前,透過窗欞,偏頭看著外頭的落葉,一粒一粒地數著手腕上戴著的佛珠,那是他親自從屋子裡撿回來的,一共一百零七顆,還有一顆再怎麼找也找不到,不知道滾落到了哪裡,就像是暫時消失了,不見蹤跡的喬玉。他須得這麼想,用力地將佛珠上的字嵌到自己掌心中,才能強逼著自己冷靜地思忖著目前這些事。他從前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慌亂失措的一天,也只是自以為是罷了。
他大致能猜出這件事的始末。蕭十四趁著宮變領人來了仙林宮,他是景硯的心腹,對於仙林宮的機關很熟悉,不費一兵一卒,輕易地全進來了,然後讓陳桑的人拖住了外頭的錦芙,蕭十四進來,他被除夕撓了一爪子,又被喬玉捅了一刀,沒能在寢宮裡殺……
景硯連想都不能想那個詞,跳了過去,繼續思索。他的小玉很聰明,抓住了機會,進入暗道,蕭十四也跟了進入,可現在暗道被毀,蕭十四也死了,喬玉卻不見蹤影。
借著昨日景旭馮南南謀逆的名頭,整個皇宮被搜尋的只差被掘地三尺了,只要喬玉還在皇宮,是絕不可能找不到身影的。
除非,除非喬玉不在宮裡了。
景硯緊緊閉了眼,他皺著眉,寧願喬玉是被陳桑的人帶走了。他知道陳桑的慾望,有所求,也知道他不是蠢人,這樣至少他會好好對待他的小玉,為他治傷,讓他吃飽穿暖,只要等著自己去救他就好了。
至於別的,他不能再想了。
可無論喬玉在不在陳桑那裡,他都得要陳桑死。
景硯心想,比他七年前,要元德帝、景旭、馮南南和她那一大家子死的決心還強烈一些。
不僅是宮中,連京城都被全部封鎖,挨家挨戶搜查,只為了尋找喬玉,可長樂安平早就帶著喬玉,換了馬車,一路狂奔到了離京城快百里的地方了。昨夜沒敢在京城停留,趁士兵抄家的混亂偷了輛馬車,出了京城,尋了一家小醫館,坐堂的是個仁善的老大夫,半夜替喬玉看病治傷,又聽聞他們有急事要回老家,不能停下來修養,開足了接下來兩個月的葯,又將適宜顛簸的路途中用的熬藥器具送了他們一套。
喬玉的傷不算太重,最緊要的是失血過多,加上他本身就體弱,只要不中途高熱不退就沒關係。之後好好修養,按時吃藥,過上幾個月大概就沒什麼大礙。
長樂安平對老大夫千恩萬謝,半刻都不敢停留,拉著馬車就離開了。若是只有他們兩個人,其實離開京城差不多就安全了,宮裡的人不可能會特意出京尋找兩個無權無勢的太監,可喬玉是馮貴妃的侄子,又是景硯的伴讀,兩人還有不可明說的關係,說不準真的會沿途抓捕。他們倆冒著天大的風險,才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丟下喬玉。
他們雖然有偽造的路引,但終究不敢走官道,都是挑的小路,走的十分顛簸難受。喬玉被安置在整個小馬車最柔軟的榻上,整個人都埋進了厚重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就是白的近乎透明,連脖頸處青色的筋脈都清晰可見。下巴很尖,似乎只一夜就瘦了一圈。有時候馬車顛簸,他也隨之起伏,就像是夏日的蒲公英,輕得風一吹,一有動靜就要飄起來了。
安平憂心地看著他,喬玉一直沒醒,大約因為受傷的緣故,姿勢很扭曲地蜷縮成一團,未受傷的那隻手裡緊緊捏著一個東西,安平想替他擦擦血跡都不行。即便是在昏睡中,他也很抗拒別人動那樣東西,彷彿那是他最珍貴的,無人可碰的寶貝,安平也沒辦法了。他拿紗布浸透了湯藥,塞到喬玉的喉嚨里,再慢慢將葯汁擠進去,靠著這個法子,費了大半個時辰才喂完了一碗葯。
窗外月沉日生,是從小被送入宮中的安平從未見過的風景變幻。他稍稍探頭出去,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才感覺自己重活了過來,有了些許的希望。
連皇宮都逃出來了,還有什麼做不到?
安平伸長手,去拍在前頭趕馬的長樂,問他:「師兄,累不累?我來替你趕一會。」
長樂沉默地笑了笑,瞪了他一眼,「老實坐著去,別掉下來摔著了,你又不會。你去看著喬玉,好好照顧他就算幫了大忙了。」
安平委委屈屈地辯駁了一句,到底沒再打擾長樂,讓他煩心,又縮了回去。
他同喬玉講了很多很多話,譬如從前有趣的事,現在的開心,以及觸手可及的,未來的好光景。
可喬玉還是睡著的,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又是一夜,喬玉高燒不退。安平看到昨日還奄奄一息,扒著喬玉不放的黑貓,經過一天一夜,又慢慢自己緩過來了。它很小心地挪動到了喬玉身邊,伸出柔軟的舌頭,舔了舔喬玉唯一露在外頭的臉頰,又喵喵叫了幾聲。
安平笑了笑,「你也同他說說話,說的可憐點,他心軟,說不定聽到了立刻就醒了。」
喬玉沒能醒,他在做一個夢。
夢裡他還在仙林宮,卻沒能逃過蕭十四刺殺,玉佩迸裂,佛珠四散,那一劍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瞧見自己死在了床上,魂靈離開身體,不遠不近地望著鮮血滴滴答答流淌了好久,他的身體漸漸失去了溫度,從柔軟變得僵硬,最後只有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而他並彷彿置身事外,沒有悲傷,也沒有痛苦,連記憶都快沒有了,這大約是他已經變成了魂靈的緣故,人世種種,都在死亡的那一刻漸遠了。
他從月亮還在半空等到落到了樹梢上。
一個身著玄色衣衫的人走了進來,他生的極英俊,眉如遠山,眼含星子,只是面色太過冰冷凜冽,腳步不穩,一下子跪到了玉佩碎片上,應該是極疼的。
喬玉感受不到疼痛,都皺了眉。
他瞧那人將所有的碎片都收拾起來,連一點粉末都不放過,還有沾滿血的佛珠,全堆在自己手中,捧在心口。
那人低著頭,喬玉看不清他的神情。
最上頭的那粒佛珠的血跡卻忽然淡了,原來是有眼淚落到了上頭,沖淡了乾涸后的血。
那一瞬間,周遭的七情六慾一同湧入喬玉的腦海,他痛得厲害,只覺得比死的那一刻還難熬。
喬玉再也待不住,想要急急忙忙撲過去,「阿慈,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