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的女孩們》(18)
賈珂說她們河南大學有一個傳為美談的事,就是九十年代初德國"大眾"和上海一家公司合作時,河南大學德語系的二十幾個女生被上海公司要去做翻譯,結果和德國"大眾"派到上海的專家都配了對,現在都在德國做專職太太,不過在外國做專職太太也不容易,就是在花園裡侍弄花草這一項就挺難為中國女人。賈珂又結識了一位五十多歲的美國老頭,她回來沾沾自喜地說,那老頭今晚在HARDROCK(硬石餐廳)的舞池裡對她大聲表白引來眾人注目,這個老傑瑞是真愛她。我和林林私下探討過這件事,後來達成共識:如果一個男人在王府井對一個女人高喊"我愛你",那絕對是聽命於情感的真愛,可是在HARDROCK的舞池裡宣布"Iloveyou",則是一種炫耀,意思這年輕漂亮的女孩是屬於我的,純粹是為了得到一種虛榮心的滿足,而在他的本土他可能已經雄風不再,對年輕性感的女人已沒有吸引力。"死老頭子,到中國地面重覓自信,找回第二春來了,我想我快忍不住了,哪天非朝賈珂的鼻子上來一記倒鉤拳。"林林咬牙切齒地說。"可別,那是她長得最好看的部位。"我說,"瞧咱倆一唱一和的,可她的每個男友請吃飯,我們還不都去了,我看以後碰到這種邀請,就別去了。""好奇心嗎,你以為就你有好奇心。"我們互相捶了一拳,我不知道沒有林林,我在王府井的這段歲月該缺少多少色彩。不過,為此我和林林都有些氣惱,所以一遇到老傑瑞,總要給他點難堪。賈珂長得漂亮,本科畢業,可有時你不能不懷疑她的智商。一個女人想要墮落時,就像一架失事的飛機從天空墜向大海,你攔都攔不住,只能無奈地看著。羅西要嫁到澳大利亞去了,是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而羅西是同寢室中最不起眼的姑娘,這不亞於在我們波瀾不驚的生活中引爆了一枚炸彈。林林說,那些在困苦中長大的女孩為了改變命運常會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因為她們受過苦,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且為了得到不擇手段。除了夏天以外,我們會比較早回宿舍,晚上大家會交流一下今天都認識了什麼有趣的人發生了怎樣有趣的事,羅西總是在排紙牌,極少說話,她平時行事也挺迷信。我初到畫廊時,就聽畫廊里的人說羅西是個倒霉蛋,沒有人願意和她搭伴。夏天我們會在王府井街上呆得很晚,老外夜裡跟我們去畫廊看畫是常事,林林說有一次和羅西搭檔叫了個外國女人,穿過新東安市場去畫廊時,外國女人還說自己非常喜歡中國畫,一定要買一套花鳥魚蟲帶回國,這可是一筆大單。可到了寫字樓門口,卻說什麼都不肯進樓,轉身走掉了。我覺得這個事倒不足以說明什麼,也許那外國女人有貴重飾品心存顧慮。於是林林又舉出一大堆事例。身世堪憐的女孩總是惹人同情的,不知道為什麼羅西周遭總瀰漫著這種不祥,久而久之在這種氛圍的浸染下,我也不願在事關財運等事情上與她瓜葛。她有一次非要給我用撲克牌算命,說我未來的愛人會長得很好看,我立馬胃腸蠕動得不舒服。我不希望自己的願望經她的嘴說出來,即使那願望能變成現實,好像一經她的嘴說出來就會灰飛煙滅。人是怕被輿論貼上標籤的,就如一瓶東西,一旦被貼上標籤,人家就不會花心思管你瓶內實際裝的是什麼。星期天晚上萬國音樂酒廊女士免票,在林林的發起組織下,同屋的其他女孩和別的畫廊的女孩結伴蹦迪去了。我和劉鳳閣向來對蹦迪不感興趣,劉鳳閣去燕莎會德國男友,我本來呆在王府井街上,可雷聲轟鳴,看來緊接著會有場暴雨,便趕忙跑回宿舍。隨著打雷,整個小屋也跟著震動,羅西在整理她的東西,不知道哪些幸運物件會跟隨她遠足異國。她好像猶豫了半天,終於絕決地說:"還是全扔掉罷,都是破爛。""你真是幸運兒,拐了個彎,一切就不同了。"我想打破沉悶的氣氛。"幸運兒?"她重複著我的話,聲調很奇怪。我急忙道:"對不起,我說錯了什麼?""沒有,只是一時無法適應。我一直是受冷落的,都說我是災星,誰碰我都會走背字,我渴望翻個好運,得到自己想要但自認為命運虧欠我的東西。我是家裡第四個孩子,我才一歲時,母親因病去世了,父親把我送到河北農村一家人收養,後來我的養父母相繼去世,我又被送到養父的哥哥那兒,大伯一家住在北京的大興縣。"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美容院做美容師,我曾在東四的一家挺有名的美容院干過,見過李小雙、陳曉旭等名人去做頭髮,女老闆有親戚在演藝圈常帶人過來。她的丈夫是香港人,做生意挺有錢的。她心情不好時,就去香港購物,有一次買了二十幾雙鞋,買回來馬上就不喜歡了,送朋友鞋不吉利,就象徵性的收一元錢。她說她在香港的朋友周末搭飛機去巴黎買衣服,去呆一天就回來。而我每天把自己的手指放在那些闊太太的臉上按摩著,你想我什麼感受?凡事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擺在面前的懸殊生活狀況使我想,是有人過著那樣的生活,人家的日子是咱們難以想象的。我對自己說,我也追求這些,但我不會被物質主宰,仍要生活得快活,我覺得我以前的女老闆生活得不是十分幸福。"我是在去年春節時在王府井書店看書,結識了一位在畫廊做翻譯的女孩,把我帶入了這一行。我是很感謝她,這比我美容院的工作要強得多,自由而且能認識很多有趣的人,生活得更精彩些。可她又不是救了我的命,卻自以為是我的再生父母,要求太多太高,不光金錢上的還有精神上的,要我對她俯首貼耳感恩戴德。帶新人對她本身有好處,你知道咱們新人剛開始都沒提成,翻譯與畫廊老闆四六分成,新人干一段日子后,也只有百分之十的提成,直到最後自己能獨立工作。我實在忍無可忍,和她鬧翻了。她跑去對老闆說該炒就炒我,不必顧及她的面子。我也只好離開原先的畫廊,跳槽到了現在這個畫廊。"聽說我做的是暴利行業,賺外國人的錢,我親生父親隔三差五坐著火車過來向我要錢;養父母的兒子讓我給他支付學費,說是我把他爸媽剋死了;大伯的女兒讓我給她買名牌服飾。你也知道,咱們這個工作,收入不穩定,一星期一分錢不掙也是有的,而且沒有醫療、養老等保險,可我賺的錢都貼在別人身上。我的親人都在一味的索取,卻沒給過我關愛。我意識到做了這份職業就如上了高速公路,要利用要疾速行駛,有烏鴉變鳳凰的可能,趁著年輕應該下點賭注,這條街上除了西安來的雙胞胎姐妹,我是工作最勤奮的,掙錢只是一方面,最主要是……"她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下去。我卻震驚了,她看似循規蹈矩沒有個性,卻原來把詭秘的心思掩藏在深處,這反而讓她能夠得到想要的。她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狡詐?"卻不等我回答,又說,"大家都羨慕我,是的,他是個律師,富有,四十多歲還不算老。不過大家不知道的是,他第一個妻子留下的女兒和我一般大,第二個妻子和他離婚了留下兩個孩子。他追我追得很緊,每天給我寫信用電子郵件發過來,並讓我找好電話,告訴他號碼后他再打過來,在電話里能說上一個小時。大伯和伯母總對我說,他們親生的兒女是指望不上了,不夠他們操心的,他們晚年就指望我了,可我想等我老了,我能指望誰。每個人都在命運的轉盤上,我不甘心自己被這些重負壓著,我為什麼總是犧牲品?我想要有人把我從這帶走,逃離開。我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那麼一點點運氣,他的愛就是我在這污濁世界里沉浮的救生圈,給三個孩子當后媽,我知道明天會有新的難題,可我顧不得那麼多,只能飲鴆止渴了。"我不知該說什麼,只有用自己的手抓住她的手摩挲著,希望讓她在這殘酷的世界里感受一絲溫暖。她眼裡噙著淚,卻努力不使它落下,"謝謝,不要對別人說好嗎,我想虛榮一次,我想做一次公主,讓人人都嫉妒。""為什麼告訴我?""總希望有一個人知道事實的真相,再說你是個好聽眾。你是個有充沛想象力和敏感心的人,不會事不關己,連點體恤的心情都沒有。"有些人直到從你的生活中消失時,你才會後悔沒能多了解她,但命中注定,我們只能擦肩而過。羅西臨走時,我們聚會了一次,同宿舍的林林、劉鳳閣、賈珂、李婷還有我,羅西沒什麼特別熟絡的同事,不過其他幾位的呼朋喚友使那晚小包間里人滿為患。別的畫廊的女孩有的也來了,其中叫劍梅的剛從德國回來,在那兒只呆了兩個月。在女孩們的追問下,她只說遭老罪了,沒多說別的。後來就有人傳言那德國男人需求很多,中國女人是無法適應的,又有暴力傾向,她去有點試婚的色彩,婚沒試成倒給自己留下傷害。有兩位常出沒王府井的野導也來了,被稱為野導,是指她們沒有正式的導遊證,也不隸屬於哪個旅行社,偶爾她們也會往畫廊帶外國人。其中有一個我們稱為"美人魚"的,因為有一位丹麥小夥子要娶她,她沒有答應,所以得此綽號。人們說她除了做野導外,還任由出導遊費的人在她的身體上遊覽探尋一番,我對她一直是嗤之以鼻的。沒想到在送羅西的聚會上,她也到場。她和我還有林林前後腳從天外天烤鴨店出來。林林直愣愣地對"美人魚"說:"你瞧人羅西,你怎麼不抓住那個丹麥小帥哥,何苦這麼作踐自己?"我覺得林林是喝多了。"我知道你們都看不上我。"她忽然回過頭,對我說,"嗨,你為什麼沒跟那個英國小哥哥走?""我不愛他。"我不想多說什麼,於是給了她一個最簡練的回答。"愛?愛情對我是奢侈品。你們不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滋味,全家老少睡在一鋪炕上又是什麼滋味。我的家鄉很閉塞,是個山溝溝,三面是山,出了村子便沒有路,只有一個大坑,當走到土坑時,三輪車整個豎起來,讓你感覺很驚悚。我掙錢給父母蓋房,哥哥娶上媳婦,還要把弟弟的戶口辦到城裡,太多的人指望著我,我不能離開。我願意這樣?"她有些抽泣,"丹麥--童話王國,我又那麼愛他,可我的生命不屬於我自己,我沒資格談情說愛。"林林說:"你是個傻瓜,你的哥哥弟弟沒有手腳?要是我,我就走,你真蠢!"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世界除了黑與白,還有灰色地帶,許多交錯不清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