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的女孩們》（７）

我的傳呼響了起來。我跑去回電話，電話號碼是東單這一地帶的。電話里一個男聲說："你好。""你好。"我已聽出是誰，但仍猶豫地問，"你是……""你猜？""我猜你的眼睛一定不是黑色的。""我是羅伯特，我很想你。"我沉默，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問："你在哪兒？""我在外文書店。""我剛才找過那兒了，沒見到你。""你又來出差？""我在休假，我想過來，這裡有我朝思暮想的東西。""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竟會用朝思暮想這個詞。"我打趣道。"你的眼睛，它很有神，很漂亮。"天，一個中國男人可不會千里迢迢趕來只為我一雙大眼睛，也不會為我的一雙大眼睛就追著我滿王府井跑。最初是去年夏天劉鳳閣給我打傳呼留言，說她帶了兩個老外來畫廊躲雨，讓我過去幫她，看能不能說服他們買畫。我頭頂一本雜誌從派派思跑到寫字樓里，只見是兩個年輕男子，一個長得有點兒像因主演《木乃伊》而揚名的布蘭登，另一個長得挺清秀。劉鳳閣向我介紹這位是羅凱，來自澳大利亞，這位是羅伯特，英國人。然後介紹我，一菁。劉鳳閣坐在對面的沙發，我只能坐在長相清秀的青年身邊。劉鳳閣向"布蘭登"極力推銷著繪畫作品。我身旁的男子則和我攀談起來，他竟會說漢語，他問我："你在北京學習還是工作？""Work（工作）。""請不要跟我說英語，和我說中文好嗎，我很少有機會說中文。你做什麼工作？""就在畫廊工作。"我想他只是想和我練漢語，買畫的可能性不大，索性就對他直言。"你來自哪兒？""大連。""大連？""她很漂亮，乾淨，有大海，是我的故鄉。""故鄉？什麼意思。""就是hometown。""你有什麼愛好。""很多。""很多，都什麼？""書籍，下棋……""棋，等會兒我拿我的書。"他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一本《英漢對照詞典》。我說："Chess。""不，讓我自己來查。棋……"他找到後用筆做著標記。然後說，"我會英國的棋，中國的我覺得很難。你還喜歡做什麼？""我還喜歡散步，看足球，我喜歡英國的阿森納隊，喜歡蘇克、佩迪特。我最喜歡的是荷蘭的巴斯滕，可惜他已經退役了，退役就是指他不再踢球了。""你喜歡貝肯（克）漢姆嗎？"我搖頭說："不喜歡。""為什麼不喜歡？""不為什麼，沒有原因，一種感覺。"他沒有聽懂感覺一詞，翻看著他手中的《英漢對照詞典》。"你喜歡什麼畫？""我喜歡山水畫，尤其是有水的。""為什麼？""大連有大海。""對，大海不就是水組成的。"他畫蛇添足地說，然後在畫廊找起來。我指著有一面牆上並排掛著的四幅畫，"像這幾張，有山有水，而且看起來意境遼遠。""我也喜歡，這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他說著四幅畫所描繪的季節。我豎起大拇指。劉鳳閣這時繼續忙著向澳大利亞人介紹畫，她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有一些幅面比較小的畫，拿出一個系列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然後指著王昭君的一張講典故。我對羅伯特指著牆上幅面比較大的畫說："這是中國古代的四大美人。""請說慢點，我聽不懂，美人？""就是beauty。""我同意中國女人都很漂亮。"他自作聰明地說。"她們是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請說慢一點兒。"那邊劉鳳閣終於推銷出一張小幅面的王昭君。分手前，羅伯特說："很高興認識你。"我說："我也很高興。""能合張影嗎，我想記住你。"他問，我心想，又碰到一位有攝影癖的老外，每到一處都要拍照留念。他們走後，我對劉鳳閣說："真是中彩了，你從哪兒帶來這麼一隻鳥，整個一個答記者問。"第二天在細雨中我邂逅他，他又跑來和我說話，我想他是練漢語練上癮了。"我明白了你昨天說的故鄉就是家鄉的意思，你還記得嗎？"我點頭。"你要去做什麼？"我說我要去東安市場五樓吃飯。他說他也去。"不，那不是你吃飯的地方。""我要去。""那就去新東安市場五層的陽光美食城，那裡條件好些。"我說。我在吃著酸辣粉，他卻提出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你有花園嗎？"我心想，我在北京連房子都沒有，哪兒來的花園。不甘心一味被動地作答，也拋出問題："你有嗎？""我有。""你自己的嗎？""我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花園。"以前也有老外炫耀過自己的財富，但羅伯特不同，他只是平和的跟你聊天，讓你感覺他想更多的了解你，也希望你更多的了解他。"你做什麼工作？""我現在沒有固定工作，以前我做推銷員。我正在學傢具設計。你有兄弟姐妹嗎？""有兩個哥哥。""他們的名字？"我回答了，然後問："你呢？""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我說："很幸福。"我們出來時，羅伯特說："下雨停了。"我說："雨停了。"羅伯特說："你是我的老師。"我說："你像個大男孩。"那天他告訴我，他第二天就要坐飛機回國了，但他說還會回來的，問我要了傳呼號碼，最後還請求我把他送出王府井，說他想和我多呆會兒。他住在建國門青年公寓，走過去十五分鐘，他不願乘坐地鐵，喜歡散步回去。秋天時，我正在新東安的地下一層四星音像店門口的長椅上坐著，音像店裡播放著一首快節奏的電子曲風的歌曲。"我終於找到你了。"一個聲音似從半空中飄下，我抬頭竟是羅伯特。我笑了，"又見面了。""你喜歡這個音樂嗎？"天啊，還是那麼愛提問。我說："不喜歡。"他說"我也不喜歡。唱首你喜歡的歌吧。""在這兒？""小聲唱，沒關係。"我小聲哼唱道："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為了山間飛翔的小鳥，為了寬闊的草原，還有，還有，為了夢中的橄欖樹。""這歌詞是什麼意思？""是說一個女孩為了她的夢想流浪遠方，我很小就喜歡這首歌。""流浪讓你快樂嗎？""快樂，但我想爸爸和媽媽。""你每天最看重什麼？""快樂，能接觸到新鮮事。""你的英文名字是什麼？""我沒給自己起英文名字，我喜歡自己的中文名字。""為什麼？""我的名字有兩種涵義，又平凡又不平凡。一個意思是青草，草木茂盛的意思，一個是菁華，事物中最好的一部分。""我同意，你是最好的那部分。"對於外國男人的甜言蜜語，我們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不過羅伯特顯得很樸實，像個牧羊人，給你一種安全、真誠的感覺。"我這次呆很短的時間，我想和你呆兩天，可以嗎？""讓我做你的導遊？""不，我陪你工作。"我驚愣在那兒。然後笑著說，"你真是只怪鳥。""什麼意思？""你知道中國有句古話，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我還是不太明白。""不過你這次的漢語水平，比上次進步多了。"他誠懇地說："你的話我都記著，並想盡辦法弄明白它們的意思。"我說話向來語速快，跟羅伯特說話時相對減慢說話的速度，但在他聽來還是有些快。有時我問他聽明白了沒有。他說："沒關係，我喜歡看著你，聽你說。"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奇特之旅，我身邊有一個穿著體恤衫短褲一身休閑打扮的老外跟我賣畫，如果半天沒賣出畫，他也會感覺沒有成就感，而賣出畫他會像孩子一樣高興，我們會去小吃街吃北京風味小吃。身邊有他，我那幾天的業績出奇的好。他有一天問我："你很喜歡嚼口香糖？""對，就像你很喜歡提問。從來北京后，我就愛吃口香糖，能緩解壓力，舒緩孤獨。反正你不懂。""我是不太懂，可我想讓你幸福。"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一個男生說"我只是想讓你幸福"，我不能不感動。那幾天羅伯特一直和我呆在一起，直到十一點新東安熄燈，我把他送出王府井。從我認識羅伯特以來，他第三次來北京是在今年的春天，他給我送來一本畫冊，是關於利茲的，很漂亮。我在家鄉時喜歡看足球，只知道英超的利茲聯隊，在王府井書店看書時留心查找與利茲有關的書籍，卻沒有，英國旅遊手冊上，也沒著重介紹這個城市，想來是座小城。以前我只知道他常來中國，常逛王府井。他在中國的一家繪畫工廠加工畫，拿到英國賣，小幅面的那種西洋畫、卡通畫，一幅掙十英磅。羅伯特長我一歲，不過生就一張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為人透明、簡單，他和我們畫廊其他的人相處也特別好，跟他在一起很輕鬆，不過也會有乏味的感覺，就像沒有魚的池塘。我還是希望有一個神秘花園讓自己探究一番，而在他眼裡我就是神秘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