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就是因為這樣,雖然想過要將意同送回他身邊,也一直遲遲下不定決心,怕他根本無心教養意同。
嚴君離只當是自己病得胡塗了,這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凌亂而片段的混亂夢境,一下子看見童年時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溫順,沒有如今這一身的刺、以及防備乖張。
然後一轉眼,又變成少年時期的知恩,那道說著要陪他一輩子的纏綿音律、深情眼神,還說——
「你就是讓我等上一輩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不變的執拗與堅持。」
頰容微微泛熱,分不清是懊惱抑或其他,卻無法否認,多年後再聽此言,心房難言的怦動,已難再自持。
外室的談話聲依舊斷斷續續傳來,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嚴知恩真的在照顧孩子。
從沒料想到,小恩也能當個好爹爹,管教孩子雖不假辭色,卻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畫面溫情得幾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願退上一步,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畫面,就能夠永遠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幫我去聽松院找總管,吩咐他把賬本送過來。」
嚴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賬本。「這些爹都看完了?」小臉不小心露出一絲崇拜,旋即又憂慮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沒睡嗎?」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著同情我,不久的將來就輪到你了。」
嚴意同不解。「可是——我聽大家說,嚴家不是已經很有錢?」為什麼還需要那麼辛苦、賺那麼多銀兩?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紀就想著坐享其成。
「我告訴你,家裡有你父親,銀票是用燒的,你最好現在就有覺悟,賺錢能趕上燒錢的速度。」否則嚴家早晚垮。
「喔。」父親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簡單,需要花很多錢嗎?嚴意同是不太懂,不過既然爹都這麼說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著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沒有欺負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準時送來的湯藥,再將孩子交予她后,這才轉回內室。
見人已醒來,正睜著迷惘至極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經很習慣這副睜著眼說夢話的狀態,不等對方開口便徑自響應——
「我有溫書、有乖乖吃飯、聽奶娘的話、沒闖任何禍,哥放心。」事實上,那些都是他盯著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說什麼?!
嚴知恩扶他起身,端著粥稍稍吹涼,輕聲哄道:「吃點好不好?」
他懷疑自己的夢或許真的還沒醒,否則為何嚴知恩說的話、還有如今的景況會如此難以理解?
他獃獃看著對方唇角那抹溫柔笑意,彷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遺憾、絕然斷義的傷人言詞都不曾存在過,用著他所熟悉的親昵,語調柔軟地拿他當孩童哄,他一時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幾口粥。
直到他閉上嘴,不再張口,嚴知恩也不勉強,自個兒將剩餘的百合蓮子粥解決掉,再端來湯藥繼續努力。
忙完后,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額際,確認熱度有退了點,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你——」嚴君離困惑不解,目光完全無法自他身上移開。
那——不是夢,一直都是他,寸步不離地在身邊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說,他還審了一夜的帳,此時看來,眼下確實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沒睡?」
嚴知恩笑了笑,確定他神智果然還沒清醒,否則早將他轟出去了,哪會關心他是否一晚沒睡。
「那哥應該不介意借個位吧?」也不等主人應聲,便自動自發往床榻里窩,佔去外側些許空間,側著身面向他,將頭靠往他肩畔。
嚴君離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開,便聽他低低開了口,帶些孩子似的軟弱與無助——
「哥,我好累……」
嚴君離頓了頓,終是無言,原是抵在肩側的手沒能狠心推開,反任他倚靠而來,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雙方都沒再開口、也無任何動作,也不知過了多久——
「哥?」他試探地,低喚一聲,沒得到響應,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許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嚴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這進退無據的窘境。
抬眼確認了下,又安心將額心抵靠回對方肩頭,放膽開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嗎?」
頓了頓,似是覺得這行徑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會兒才又輕聲道:「我四書都抄過好幾輪了,等了又等,還是沒等到你說要原諒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禍,仗著你不會真與我計較,便恃無忌憚……那年,送完老爺最後一程當晚,你在嚴家祠堂里跪了一夜,無聲痛哭,向老爺告罪,我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重,我不敢進去,也沒臉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看你有淚流到無淚……」
「老爺的事,是我的錯;青嵐的事,也是我該擔的罪,日後到了黃泉地下,是是非非我自己會與他們算清楚,該償的部分我會償,那些都與你無關,你不要內疚,不要替我扛……放過你自己好不好?別再被他們困住……」
他又移近了些,得寸進尺地將臂膀圈上嚴君離腰身,枕上肩窩處,近乎貪戀地感受這久違的親密。
「我知道你不好受,所以我也如你所願,離你遠遠的,就算要等上一輩子才能等到你釋懷,我也願意。你知道……我只有你而已……不是不想找別人來取代這個位置,我試過別人,真的!可是那些女人,都沒有辦法讓這顆心起一絲波瀾,於是我又想,如果女人不行,就試試男人吧……但是那一切,只更讓我覺得空虛,不是你,無論男女都沒有用……我甚至想,或許再荒唐一些,你忍無可忍,就會生氣地把我揪回來訓一頓,好好管管我脫序的行為……」
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笑。「很天真吧?你現在哪還管我死活……可是不這麼想,我熬不下去……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夢而已,我只能作作夢……哥,你還要氣多久?我怕——再下去換我要撐不住了……」
嗓音逐漸輕弱,終至無聲。
那憂傷絕望的音律,絲絲縷縷飄進嚴君離心房,一瞬間,狠狠揪沉了呼吸。
四之二、情生意動難自持
也許是藥力發揮效用,嚴君離最後仍是陷入短暫的睡眠,這一回,完全無夢,安穩入眠。
再次醒來,約莫是正午時分,算算最多應是不到兩個時辰,身畔已不見那與他同眠之人。
躺了數日,感覺精神了些,遂起身離開床榻稍作洗漱,打點了下衣容,那人便在他罩上最後一件外衫時,端著午膳及湯藥進房。
四目相視,對方怔了下,旋即道:「我、我沒違背約定,是意同來找我,說你病了,我、我這就走,你別動氣……」
嚴君離還沒來得及說上什麼,那人已擱下托盤,快速往門外退。
想到什麼,又回眸道:「我調了幾個利落的人手進觀竹院來——你別急著否決,意同還小,若是有個什麼狀況,總得有人打點雜事,你總不能指望一個七歲的孩童能應付得來吧?我挑的都是信得過的,他們很機靈,不會亂嚼舌根,平日沒事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打擾你的寧靜,至少這件事,你聽我的,可以嗎?」
「……」話全讓人給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麼?
話一說完,嚴知恩沒敢再多作停留,近乎倉促地離了觀竹院。
過後數日,再沒踏進一步。
日子,又回到最初的兩不交集,不同的是,意同現在會往聽松院跑,嚴知恩偶爾處理生意上的事,會把孩子帶在身邊學習,慢慢接觸一些商務上的事情。
這事意同問過他的意見,是他親口允的。
每日傍晚回來,意同都會向他報告今天又學會了什麼。
一個月後的傍晚,意同回來時,抱了本藍皮本子,他約略翻了一下,驚見那是布莊的賬本,而意同則是苦著臉告訴他:「爹要我看著辦。」
他簡直快被嚇死了。
雖說有心要讓孩子走商途,可這會不會太激進了?意同才七歲,就要他管一家店鋪子?!還是嚴家最賺錢的鋪子之一,嚴知恩瘋了嗎?
「爹說,家裡已經有一個燒錢的,再多一個敗家的,也沒什麼差別了。」
「……」
他幾度衝動地想去聽松院問問對方究竟在想什麼,臨出房門,又止了步。
嚴知恩會這麼做,自有他的道理,既然有心帶意同,就不會兒戲胡鬧,把孩子交給親爹,能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只是——
嘆上一口氣,對自己承認——他只是在找借口,能讓自己合理化去見嚴知恩的衝動罷了。
那一夜,他在窗邊不自覺呆坐了大半夜,後半夜躺上床榻,輾轉反側,本以為會是個難眠的夜,半夢半醒間,卻見到了端坐桌前望他的嚴世濤。
「爹!」他驚坐而起。
父親就坐在以往他生病、前來探視時慣坐的那個位置,那溫和眉目、慈愛笑容依舊,從來都只有他,才能得到父親這樣的神情。
他眼眶一熱,沒想到至今,父親仍不怪他,一如既往的疼惜。
「君兒,你快樂嗎?」爹開了口,問的竟是這麼一句。
看似簡單,卻教他無從答起。
要欺生人容易,欺個過往之人,卻是大不敬,也欺不了。
於是他沉默了。
嚴世濤一陣嘆息。「我本是希望你人生能過得簡單些,你卻是過不了這一關……罷了,這是你自找的,你的心選了這條路,我還能說什麼呢?」
「爹?」他不懂。
「君兒,你記不記得,那年我欲對嚴知恩下手,你說了什麼?」
他記得。也知道,是因為這樣爹才收手,怕他真與嚴知恩同生共死。
「君兒,你知道你那時的神情嗎?義無反顧,生死相隨……我還能不懂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嗎?」
愈是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最是真誠無欺,君兒對那個臭小鬼太在乎,在乎到早已超出手足應有的界限,他不知道君兒自己發現了沒有,但他是不得不收手,怕連同兒子也一道毀了。
「後來,你讓他走了,我本想,這樣也好,免得你真身陷迷障,無法自拔。誰知道那小子硬是要賴你,不肯走。你難道不奇怪,我與他勢同水火,為什麼又會萬般信任,什麼都交給他嗎?」
「……他對您說了什麼?」
「他一開始就說得很坦白,他恨我,可是他很愛你,他想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至少,我們之間還有個共同點——無論如何絕不能傷害到你。
「爹後來想了又想,這偌大家業,我是無法帶進棺材里,又不能守護你一輩子,那麼,與其想方設法地替你延那幾年命,倒不如找一個至死都不會背叛你的人,替你扛起這一切,如我還在時那般,保你一生安穩。」
「所以……爹其實並不恨他。」嚴君離不蠢,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哪還能不懂父親心思?
「爹年事已高,自知已時日無多,有人接下這擔子替你做牛做馬,我還樂得清閑,真以為我戀權嗎?」要戀權也得有命有體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