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卡昂的戰役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卡昂附近的德軍戰鬥得更為堅決,更有技巧,也更有力量。來自蒙哥馬利第八集團軍的堅毅老兵過去習慣於北非沙漠的徹底自由,現在則要花一段時間調整,以適應博卡日鄉村和它那令人迷惑的灌木籬牆地形並遵守在坦克戰中紀律。但他們守住了。第六空降師也做到了,他們牢牢地佔據著奧恩河東岸,對抗著德軍持久穩定的反擊。在貝葉的南部,英軍第五十師在向內地擴展他們的灘頭陣地,目標是越過維萊博卡日的一條線路。但就目前情況來說,卡昂的戰鬥是一個平局。對新近參加戰鬥的士兵來說,前線是一個奇異的地方,跟他們預想的戰場一點也不相像。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地方。很少有士兵、甚至將軍真正了解他們周圍所發生的事情。和英國解放部隊呆在一起的伍德羅·懷亞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前線的暴力,而是前線缺少足夠的暴力。「當戰鬥暫時穩定下來的時候,我經常驅車下去視察前進的部隊,」懷亞特後來寫道,「道路總是一樣的。惟一的變化是從嘈雜、喧鬧、混亂的地區來到了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幾頭牛在田野里死去同伴的屍體中間吃著草,但看不到有農場工人。四周一片沉寂,甚至聽不到鳥叫聲,感覺像是在一個沒有生命的不真實的世界里,以至那些從被炮彈毀壞的房屋裡向外張望的膽小的村民也不像是活著的。這裡沒有真實,因為沒有人在工作。甚至連戰爭也不存在了,直到你看到一塊布告牌,上面寫著『你現在在敵人視線範圍內』,不遠處又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慢行——灰塵會招致炮轟』,然後你會看到幾個戴著鋼盔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從狹長散兵壕里探出腦袋來,看是誰在經過……公開的禮貌交流用語不再是天氣,而是『你今天被打中了幾次?』緊接著參觀了最近被炮彈或迫擊炮炸出的洞后,人們可能更願意去看看鄉村菜園裡的香豌豆長得怎麼樣。」也許這次戰役中最重大的擔子落到了德軍坦克兵身上,他們當中許多人在這場以衝刺和躲避為特色的保衛卡昂和牽制東部側翼盟軍的戰役中被授予一個新的奇怪角色。因為缺少汽油和彈藥,同時又被盟軍戰鬥轟炸機和海軍炮火壓製得幾乎不能動彈了,德軍裝甲師決定挖壕固守,將坦克隱蔽在能觀察敵人並能向其射擊的地方,也就是博卡日地區茂密的灌木叢中間。與以前閃電戰和移動裝甲戰的參戰者相比,這些裝甲兵的生活與等待死亡的水兵的生活更為相似。在一場陣地防禦戰中運用最好的攻擊性部隊是二戰中的一件新奇事。在卡昂附近保護德軍的李爾裝甲師的坦克簡直成了反坦克裝甲大炮。每輛坦克都是一支步兵隊伍的核心,因為沒有坦克就不能奪取或守住陣地。由四輛馬克Ⅳ坦克和五個步兵成員組成的一支小型騎兵中隊原先沿邊界到處晃蕩,現在則要前往「前哨值勤」。在把他們的坦克隱藏在偵察好的凹陷的小路、果園和草垛后,這些坦克兵花了數小時的時間忙著偽裝自己。他們還從樹叢砍了一些樹枝為坦克偽裝,直到看不到一寸炮塔為止。然後,他們又辛苦地將被壓平的草地邊緣或者玉米稈弄直,這樣就消除了他們的蹤跡。之後,他們才登上坦克,擔負起自己的職責,即成為對抗英國裝甲先頭部隊前進的一個反坦克屏障。只有在黑夜的掩蓋下,他們才能再次爬出坦克,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舒展一下身體。他們白天一整天都要警惕著,通過雙筒望遠鏡專心凝視他們前面的原野。他們就像生活在一座墳墓里,一座被當作大炮陣地、軍械庫、軍營、盥洗室、廚房和無線電接收塔的墳墓。前兩天還可以忍受,但在那之後士兵們實在難以忍受下去了。沒有熱的食物,士兵們被困在坦克內充滿蒸汽狹小空間里,不久就變得煩躁起來。因為沒有水洗澡,不久他們身上就發出無法忍受的臭味。白天,他們不得不在倒空的彈箱里緩解一下。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更歡迎敵人的攻擊。駐紮在卡昂以西八英里處蒂莉村外的一輛馬克Ⅳ坦克的工作人員也處在這樣的環境當中。在前哨值班的第三天下午兩點,坦克駕駛員突然大喊:「警惕!英國人!」全體工作人員立刻驚醒過來。「10個英國人和一輛手推的反坦克大炮;現在正穿過田野。他們正在奪取陣地。」「高爆炸藥,」正駕駛員平靜地下令。「400米。」「開火!」這顆75毫米的炮彈在反坦克大炮的前面爆炸。10個英國士兵中,只有三個還站著。他們迅速向前衝到一棵樹枝低垂的蘋果樹下。「炮塔左30度。」「高性能炸藥。」「420米。」「開火!」炮彈的爆炸撕碎了樹的頂部。「開火!」樹的主幹被粉碎了。「開火!」整棵樹都被毀掉了。那三個英國士兵也被榴霰彈炸成了碎片。馬克Ⅳ坦克呆在那裡,等待著。這是殘忍的一刻,但還有一些時刻更殘忍。戰鬥部隊開始習慣每天遭遇的慘事,但他們很少習慣恐怖本身。拉爾夫·英格索爾陸軍上校發現自己在一個內陸小村莊的廣場上。「最令我著迷的景象是,」他後來寫道,「街道拐角附近路面上一個德國士兵的屍體。它已經被裝有履帶的車輛碾過許多遍了,以至就像連環漫畫里的一個人物一樣被熨得扁平——真的,絕對扁平,手臂上的灰色制服在被壓得扁平的外套的右邊角落。它的黑色靴子和套在裡面的兩條腿又平又薄就像是從一張骯髒的紙板上剪下來的一樣。到處是死人,但與將要死去的相比,人們更容易忍受已經死去的。「我最憎恨的事情,」一位加拿大士兵回憶道,「就是他們會召集士兵用火焰噴射器燒掉他們的碉堡。每當我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會嚇得臉色發綠。我記得有一次有個堡壘被燒著了,我們能夠聽到裡面有人在大喊。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喊什麼,我告訴軍士他們也許想投降,但大門被堵住了。我說很可能大門被炮火擊中,卡在那裡了,他們不能出來。但是軍士卻朝著那個拿火焰噴射器的傢伙大喊,要他打開加熱器,你應該已經聽到碉堡里那些德軍在尖叫。上帝,太可怕了!」就在這種偶然殘忍的氛圍里,英軍和加拿大軍隊在奪取卡昂的血腥戰鬥中前進與失敗交替進行。與此同時,美軍在西部正在取得間歇的收穫。在「猶他」海灘相對平靜無事地登陸之後,第七軍團的官兵在向瑟堡推進的過程中遭遇到越來越多的德軍抵抗,最後被阻止在瑟堡主要道路上的蒙特堡。另一方面,第五軍團的士兵在「奧馬哈」海灘遭到嚴重損失之後又重新站了起來,他抹去身上的灰塵,以非凡的鬥志向縱深處滲透,越過了奧爾河沿岸的德軍防線。到6月10日,第五軍團已經與他們左側貝桑港的英軍會合了。到6月11日,第五軍團向「奧馬哈」南部前進,準備奪取內陸10英里處的科蒙,他們還與為佔有位於通往維萊博卡日路上的蒂莉而戰鬥的英軍補給。在西邊更遠的地方,他們向內地移動,準備奪取伊西尼,並威脅要與他們右邊的第七軍團會合。隆美爾現在首先考慮的緊迫任務是阻止第五軍團穿過維爾河河口,給盟軍提供一個連續的灘頭陣地。這次交戰的關鍵是卡靈頓,它位於通往瑟堡的主要道路上。6月10日這天,第五○二團、第一○一空降師沿著這座城鎮以北的一條長長的、沒有遮掩的堤道朝卡靈頓前進。這條堤道位於兩邊沼澤地的上方大約六到九英尺的地方,完全缺少掩蔽物,為隱藏在沼澤地邊緣高地上的灌木叢和灌木籬牆裡的德軍狙擊手和炮手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射擊場地。軍團沿著長長的堤道,拉長距離,排成一列縱隊,蜷縮著、擁擠著艱難地向卡靈頓前進,敵人傾瀉下來的毀滅性炮火使他們遭受了嚴重損失。在這條致命的堤無上忍受了數小時之後,第三營第一連在6月這天的黃昏遭到了兩架德軍飛機的轟炸和掃射,在幾秒鐘內就有30人傷亡。之後,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第一連正在結束這幾天的艱苦戰鬥。士兵們已全身濕透,不斷被炮轟、狙擊、掃射和轟炸。他們中許多人只是暫時睡了一會兒。現在,他們屈服了疲勞,戰役進行到這個階段,一種源於長期殘酷的戰鬥的疾病也開始傳染諾曼底戰線的其他盟軍部隊。為了躲避空中打擊,第一連的士兵已經卧倒在地,現在他們躺在那裡,有點像著了魔似的麻痹。對於身邊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反應,也不關心誰受傷或死亡。士兵們在機槍掃射中就睡著了,軍官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讓他們清醒並且分不清哪些人睡著了,哪些人受傷了。有些士兵從堤上滾了下來,半截身體躺在沼澤地里。因為相信這些人受傷了,負責軍官從堤道上下來,來到他們身邊,卻發現那些人只是在睡著的時候掉進了水裡,甚至在他們觸到冰冷的河水的時候也沒有醒。其他人躺在地上,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想以睡眠來消除由完全的精神疲勞而導致的昏睡狀態。在接下來的四個小時里,他們再也沒有參加這個營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