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在自由的風中回憶我的文學南大(1)
我對我的朋友袁說,我喜歡南大,要知道這裡是多麼新奇,而新奇的一切都是好的。例如,大冬天的時候,這裡會有胖胖的外國佬穿著短褲來上課,那是一個氣溫只有五六度的天氣,他穿著一件短袖襯衫和短褲出現了,他匪夷所思地出現了,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胖子,他高高地坐在我的身後,那樣神奇。他也許不知道,他是怎樣地鼓舞了另一個非南大的南大人的信心,在他的坐位前面,正有一個頹廢的人被他的奇裝異服鼓盪著,像一隻鼓滿了風的帆,就要在知識的海洋里遨遊了。南京大學的樹是那麼的粗,它們的腰圍大多是我原來所在的那所大學校園裡的樹的兩倍。我對自己說,這就是文化,你瞧人家。相比較而言,某某大學的那些樹是多麼的猥瑣,他們在校園裡窄澀地活著,瘦削的身影迎風飛舞,那麼輕佻,那麼無聊,絲毫也不像南大的樹那樣沉著、端莊、尊嚴,這是一種道德主義的樹,令人望而生畏。在它們的身上我學會了敬畏,要知道,每天早晨、傍晚、中午、晌午、黃昏、課前、課後、飯後、飯前、睡前、睡後有多少滿腹經綸的導師們將出現在這些樹的下面。他們和那些無處藏身的石頭一樣裸露在日光里,和那些石頭一樣來自遙遠的文化年代,並且是他們鍛造了這些無家可歸但卻滿腹經綸的樹木。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樹木,這些樹都有很低的枝幹,戀愛的人們可以雙雙坐上去,在上面竊竊私語,小小的熱烈的如火如荼的愛情可以在上面生長,並且開花結果,甚至瓜熟蒂落,這就是南大的樹。進校那會兒,我在南園的報刊欄前看報。這個時候,有個小姑娘怯怯地走到我的身後,她問:「叔叔,你知道北園往哪兒走嗎?」我用手一指,我說:「那兒。」小姑娘說了聲謝謝,然後堅定地向著我指定的方向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感到自己非常神聖。要知道,這件事情的意義非同一般,其意義,在當時我就已經用我的敏感捕捉到了。我在外人的眼中已經是一個南大人了。我在南大已經找到北了,我也是一個指點迷津的老師,而且是在南大指點迷津。你看,我不是在指導別人從南園的迷津中走到北園的迷津中去嗎?當然這種對南大的神聖感有的時候也受打擊。例如,到北京找工作那會,我在一所學校的中文系研究生教室里等人,當我說我是南大的時候,那些可愛的研究生們無一例外地都以為我是南開大學的,其中一個美貌如仙的女生說,那你一定認識誰誰了?我說不認識。她立即顯出失望的神情來。原來她誤以為我是南開的了。這使我感到並不是每一個人都知道南京大學,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認為南大就是南京大學。儘管所有的南京大學人都知道南京大學,儘管所有的南京大學人都認為南大就是指的南京大學,是啊,在南大人的眼裡,南大不是南京大學還能是其他什麼大學呢?什麼大學配得上「南」和「大」這兩個字呢?後來我在北京的尋職是失敗了,我想我是為南大丟臉了,我對我自己說,這不是我個人的失敗,原因是作為一個南大人的我被北京拒絕了,至少也是南大的被拒絕吧。不過南大,她一定不是這麼想的,這是南大的偉大之處,她不畏懼失敗,而是勇敢地面對失敗。當我問它,能否將我的報到證開到北京的時候,它說不行。這是多麼堅強有力的回答,誰能在這樣的回答面前無動於衷,而不感到由衷的欽佩呢?不過,在南大時代,我常常會有一種異己感,我想我不是南大人,這種感覺很怪異。實際上我只是在南大里住了半年,此後我就搬到南京去了,我在南京的一座公寓樓的6樓安下身來,在那裡俯瞰南京這個城市,並且成為南京這個城市的編外成員。要知道因為沒有南京戶口,我對南京的崇拜感與日俱增,成為一個南京人的衝動極端強烈。在這方面南大的身份並沒有對我產生什麼安慰作用,相反讓我很自卑。儘管我是一個南大的編內成員,南大正在南京內,但是,我依然不是南京的人。我夜以繼日地生活在南京人之中,但是我和南京人永遠沒有成為「自己人」,這多少讓我感到有一些自卑。問題是我搬出南大以後也不是南大人了。其實,對這種命運我不是沒有反抗的,我希望自己做一個城裡人,這對於一個來自鄉下的人來說已經是最大的理想了。唉,現在想起來,我依然為我自己終於沒有成為一個南京人而感到痛心,一個鄉巴佬的心愿就這樣破滅了。當我被驅逐出南京,帶著我的1000餘本書離開南京的時候,我就像一個趕著600頭羊的牧人,我失去了我的草場,哪裡會安置我的羊?我的一個哥們兒騎著三輪車,將我的書送出草場門,一直送到江邊碼頭,在那裡我們草草告別。那天我的船載著我從南京長江大橋下面緩緩駛過,望著身後的南京,我的眼裡竟然流出了淚水,我想我再也回不來了,我就這樣永遠地和我的南京,我的南大,我的南大生活以及理想、驕傲、信念一起分手了。在我和南京之間到底橫亘著什麼呢?一個無情的第三者破壞了我和南京之間的愛情,然而直到現在這個第三者依然不顯現它自己,它高高地隱藏了它自己的面目。造化弄人啊。我擦了一把心酸的眼淚,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