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968年的飛(2)
你追求價值,追求於別人有用,你拚命學習、工作,拚命尋找「客戶」。你的焦慮是「怎樣被別人使用?」可是,你不知道,作為人,在1968年以後,你在使自己「有用」,也在使自己垃圾化:克服垃圾化也就是使自己垃圾化。這就是你在1968年以後的宿命。時間像個陌生人一樣從你身上抽身離去,它一去不復返,你所經歷的正在延長,你所未經歷的正在縮短,你垃圾化著,你身上的垃圾性在不斷增多啊。你時刻都在盼望著奇迹,你時刻都在渴望著回到1968年或者更前的某個時間去。別人都在渴望一個未來,未來的某個可以實現的時刻,但是,你不僅如此,你還渴望回到過去,回到你來的地方,你寧可相信那裡比未來更好,但是,你不能。你不能,因為你長出了人的腿和腳,你只能在大地上行走,你再也不能飛了。可是,你多麼想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你的飛那裡去,你知道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到了山東曲阜,在孔廟門前的甬道上,你看著那些柏樹,心裡止不住地難過。那些柏樹歷經千年,卻依然蒼翠繁茂,相較而言,剛剛才27歲你卻已老態龍鍾。每天有多少人從這些樹下走過,這些樹下有多少故事和人物已經風流雲散,灰飛煙滅,而這些樹依然存在,這就是存在和存在的不同。這就是存在的等級,存在是有等級的,那天你不得不承認了這一點。你和你的朋友袁在孔廟裡一直呆到暮色蒼茫,暗夜吞沒了你們兩個人,也吞沒了一切存在,你們是最後兩個離開孔廟的人。你們走上曲阜的大街,路上已經亮燈了,人們為什麼要燈呢?為什麼要讓黑夜像白晝一樣猙獰?難道僅僅是為了讓燈照亮存在的等級,照亮「存在」在死亡嗎?我寧可相信1968年,對於我是一次死亡的儀式,而不是誕生,我的「飛」死亡了或者它離開了,它離開得那樣乾淨利落,甚至關於它的記憶也一併帶走了。我從哪裡來?我不會向誰詢問我到哪裡去,我知道我無處可去,我就將在這裡,在這裡「在」我所「在」,像做填空題一樣將我的在填滿。然後空手而歸,我會空著手回家,我從人群中回家,從時間中回家,從地上回家,從街上回家,從愛情中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所以我要問我從哪裡來?這對我是多麼重要啊。1968年,對於我,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年份,無法回去,也無法走向別處,我就這樣在泥濘中呆著,昏暗的沼澤一望無際,軟弱無助但是沒有感覺,只能聽憑時光的流逝將我帶向隨便的什麼地方。但是,這一年世界的外部正經歷著暴風雨般的變化,五月巴黎的大學生們走上了街頭,他們在自己的標語上寫著「不給自由的敵人以自由」,「讓半心半意的人死亡」,「解放必須徹底」等標語,他們從巴黎大學的拉丁校區出發,沿著賽納河挺進,沿途他們揮舞紅旗,推翻汽車,建立街壘,不斷有興高采烈的人參加到他們的隊伍里來,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四處充滿了狂歡節的氣息。接著這種節日的氣氛傳遍歐洲、美洲,直到七、八月間蘇聯坦克進入布拉格,薩特在捷克上演《蒼蠅》、《臟手》,他站出來指責蘇聯的侵略行徑,這種節日氣氛才抹上上了不諧和印記。是啊,西方的節日就這樣剛剛開始就差不多結束了,在布拉格,托馬斯在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痛苦地面臨是否簽名的考驗,他的猶豫已經毫無節日的感覺,相反充斥著無奈和蒼涼,他認為編輯給他的抗議信和秘密警察給他的自白書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在沉默和抗議之間他選擇了沉默,此後他和情人離開了布拉格,到偏僻的毫無生機和活力的鄉村生活,完全放棄了一個醫生的使命。但是在中國,1968年,節日才剛剛開始,在社會主義改造的革命鬥爭中,人們從來就沒有滿足已經取得的成績和勝利,人們始終堅定地站在**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立場上,把革命不斷推向前進,去奪取新的勝利,互助組剛鞏固,農村就開始了初級社的建設,初級社剛剛辦成,他們要堅決地向高級社邁進,在**指引的農業合作化的康庄大道上,中國人民正一步一個腳印,步伐豪邁堅定,表現出了革命的堅定性和徹底性,這種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勇氣,將資產階級、地主階級、機會主義者掃地出門的豪氣在1968年既是起點又是**,雖然許多所謂作家已經在1966年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運動中作為黑線人物、反動人物離開了文化崗位,但是革命的風暴歷史地必然地要發生,一場文化戰線上的社會主義大革命,一場徹底搞掉「黑線」的革命已經完成了它的醞釀,正走在來臨的路上。體貼、溫存、抱怨、疑慮、傷感、親吻都被認為是醜陋的。那是一個一覽無餘、熱血沸騰、狂呼大叫的年代,有的時候我很難理解我會出生在那樣的背景中,親吻、乳汁、擁抱、兒歌這些都是反面辭彙的時候,我的出生意味著什麼呢?我的父親在醫院的走廊里抽著煙,我的祖父、祖母在家裡毫無緣由地感到焦慮,而我的母親則在產房裡忍受著痛苦的煎熬,時代在他們的腦海里終止了,因為我的出生一切似乎出現了新的可能。但是,我依然是那個時代的最明顯的遺迹,我的名字叫「紅兵」,這個名字是來源於我的父親嗎?是的,表面上看是如此,但是我又分明感到這不是我的父親在為我命名,而是那個時代在為它的產物命名。一切都要回到我的出生上去,例如,我的營養狀況,一米七零,這是我的身高,而我的父親和祖父則要比這個高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