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五)(1)
凡事都有頭一回。自從陶凡題了桃園賓館的字,找他題字的就越來越多了。實在推脫不了的,只好硬著頭皮題了。不出半年工夫,西州城裡很多招牌都換上了陶凡體。陶凡謹慎起來,發誓不再題字了。但是西州愛好書法的人卻是越來越多。城裡書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長便帶著小孩去學書法。元旦前夕,吳明賢請示陶凡,想在地機關幹部中舉辦一次書法比賽。陶凡說:「你們弄吧,這事就不要請示我了。」吳明賢說:「我的意思是,想請地委領導最好也能參加,這對幹部是個鼓勵。」陶凡說:「地委領導就不參加吧。我們參加了,誰當評委?不能請省委領導來吧。下面同志當評委有顧慮,會影響公正性。」吳明賢笑道:「缺了地委領導,書法比賽的意義就得打折了。」陶凡也笑了,說:「老吳學得幽默了。你說打幾折?這樣吧,地委領導,你分頭彙報一下,他們願意的,就請寫副字,只參展,不參賽,表示對這項活動的支持。」吳明賢沉吟道:「不知哪幾位領導願意題字?」陶凡看出吳明賢的意思了,他是擔心有的領導字拿不出手,不肯題字,就說:「你找地委領導分頭彙報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們題字。沒誰要求領導都是書法家,只是表示個意思。」吳明賢點頭道:「有您這個指示,我心裡就有底了。」關隱達聽說要搞書法比賽,很有興趣。可他的作品遲遲沒交出去。吳明賢親自抓這事,見了關隱達就問:「小關,怎麼還不見你的大作交來?你的呼聲最高啊!」關隱達就笑,說:「哪裡哪裡,地委機關藏龍卧虎,我小關算什麼?集體活動,我會積极參加的。我一定按時交稿。」其實關隱達心裡早有譜了,只是還沒時間創作。他想今人的書法作品,寫來寫去無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麼就是蘇軾、辛棄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就是「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現代人已沒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關隱達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詩作的,這回突然暗生慚愧了。他想若將自己的詩寫成書法作品,簡直有些滑稽。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書法必須配古詩文。比方新詩,最多只能入硬筆書法。關隱達想即便是用古詩文,也應盡量特別些,貼切些。他一直喜歡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氣勢豪放,正合狂草氣韻。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車裡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謀篇,手忍不住在膝頭比劃著。有天晚上,劉平跑到關隱達宿舍,進門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關隱達見他有些忸怩,同平日是兩個人,覺得奇怪。「劉平你今天怎麼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紹了女朋友吧?」關隱達笑著問。劉平嘿嘿一笑,說:「關科長,我也想參加一下書法比賽,是個學習機會嘛。」關隱達說:「那好啊,你參加書法比賽,比地委領導參加意義大多了。」「哪裡哪裡。」劉平搖頭說著,就從懷裡掏出張紙來。展開一看,原來是他的書法作品。沒想到劉平的字還過得去。他寫的是楷書,還算周正,只是嫌呆板了。「很好啊,你是練過書法的嘛!」關隱達點頭贊道。劉平說:「哪裡,我原來毛筆都不會捏。見你和陶書記天天練書法,我也跟著偷偷兒學,越學越有意思。學點東西好啊,光開個車,沒味道。」聽了這話,關隱達就琢磨出劉平的心思了。劉平是想逐步武裝自己,好有機會轉為幹部。機關司機差不多都有這個想法,人之常情。不過劉平悟性還行,他沒讀多少書,能把字的架子弄穩,就不錯了。關隱達見劉平寫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便說:「我建議你把內容換一下。這詩聽得大家耳朵都起繭了,沒意思。」「換什麼呢?我聽關科長的。」劉平很是恭敬。關隱達琢磨了一會兒,就把李白那首《贈汪倫》寫了下來,說:「李白這首詩也是耳熟能詳的,但比春眠要好些。你還要注意章法,書法作品很講究布局,包括字的疏密,墨的濃淡,落款等等。你先把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寫熟了,再來找我。」劉平頭點個不停,說了很多恭維話。他見關隱達桌上滿是龍飛風舞的字,一個也認不得,便說:「關科長的字真漂亮。」關隱達看出劉平的意思,便說這是宋朝張孝祥的一首詞,念道:「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酌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劉平聽了,就像一筐黃豆從頭上倒下來,耳朵縫裡都沒夾著一顆,嘴裡卻道:「真好,古人的文章就是好。」截稿日期只有幾天了,關隱達才最後選了副自己最滿意的字去參賽。正好那天陶凡也將自己的字交給關隱達。陶凡只寫了「崇實」二字,用的魏碑筆法。下面題了長款,由「實」字說開去,用語古雅,告誡廣大幹部如何如何。關隱達細細讀了題款,很佩服陶凡的文字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