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訪戴瀟洒一把(1)
《世說新語》里,有很多魏晉文人的瀟洒故事,最膾炙人口的,莫過於「雪夜訪戴」這段佳話。要論瀟洒,能玩到如此令人叫絕的程度,從古至今,還無人與之頡頏。如今,不是沒有瀟洒的文人,也不是沒有文人的瀟洒故事,只是稱得上為文人的今人,很遺憾,無論學養、教養、素養、修養,這四養,實事求是地講,較之古之文人要差一點(有的,恐怕還不止一點)。因而,即使瀟洒,也難免捉襟見肘,進退失據;縱有風雅,弄不好也會水襠尿褲,令人氣短。瀟洒二字,談何容易?也不是說瀟就瀟,說灑就灑的。冷眼旁觀文壇半個世紀,有的,瀟洒得起來;有的,瀟洒不起來;更多數人,其實是在裝瀟洒。裝,也就是演戲了,紅臉、黑臉、白臉、三花臉,老綳著那架勢,我看他們也挺累的。演好了尚好,演不好,拿不住那個勁,不知哪招哪式,露了馬腳,不知哪腔哪調,錯了板眼,一片倒彩,貽笑大方,也蠻不是味的。所以,從古至今,作家的內涵如何,才是能不能夠瀟洒起來的基礎。且看四世紀的王徽之先生,是怎麼「秀」的?而且從中我們又可以觀察到一些什麼?「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個王子猷,其父,是晉代大書法家、江州刺史、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王羲之。其弟,是與父同樣有名氣的書法家、簡文帝婿、建威將軍、吳興太守王獻之。其叔祖父更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由於王導在晉室南渡后的籌謀擘劃,才得以使司馬睿偏安江南一隅,使晉祚又延續了百年之久。因此,從這樣總攬過晉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國政的宰輔家門裡走出來的年輕人,今天那些**是無法望其項背的。應該說,真正的貴族,和暴發戶貴族,和裝扮出來的貴族,和尚未洗凈腿上泥巴的貴族,是有著本質區別的。因此,像王徽之以古老的門閥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蘊為基礎的瀟洒,不是隨便一塊什麼料,就能行得出,做得到的。而時下那些認為有錢就能夠買到一切,認為有權就等於擁有了一切的新貴們,我也真佩服他們那種以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的勇敢,覺得惡補一頓,便也**不離十地像模像樣了。於是,活像巴爾扎克筆下那些來到巴黎的外省紳士,勳章,寶石,假髮,燕尾服,長柄眼鏡,跳小步舞的緊身褲,都一律裝備齊全。可貴族豈是好當的營生嘛?一要有淵源,二要有傳統,三要有氣質,四,更在於談吐,舉止,風度,儀態,所反映出來的器識,歷練,修養,人品等等文化素質。一不留神,那呆鵝般的眼神,怔在那裡,那傻張著的嘴,愣在那裡,那習慣於跟在牛屁股後面的蹣跚步態,戳在那裡,便把鄉巴佬的本色,和盤托出了。其實,有錢也好,有權也好,可以附庸風雅,無妨逢場作戲,但一定要善於藏拙,勿露馬腳。即使你的吹鼓手,你的啦啦隊,轟然叫絕,說你酷斃了,雅透了,您也千萬別當真,別以為自己就是真雅、就是大雅而忘乎所以。記住**那首《沁園春》,也許是一貼清醒劑,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都認為「稍遜風騷」、「略輸文采」呢,問一問自己,究竟算個老幾?雅是一種文化、精神、學問、道德的長期積累的結果,雅是一種境界、意趣、品位、見識的綜合素質的表現,琅琊王家,到了王徽之這一代,那記載著雅傳統的厚厚家譜,不知翻過去多少頁了,您哪?先生!所以,雅這個東西,表面上有,不算有,肚子里有,也不算有,只有骨子裡有,基因里有,才算真有。大家心知肚明,如今報紙上、電視上呶呶不休的那些文人雅事,只能說是要名、要利、要權、要色的**裸自我表演,離真正的瀟洒甚遠。於是,誰也沒有開會研究,誰也沒有統一口徑,約定俗成,一言以蔽之,統稱之曰「炒作」。這個新名詞,頗是那些急功近利的文化人狀態的精彩表述。當然,王子猷也在表演,也有他的**,和想得到的東西。不過,他夠水準,不那麼下三爛,不那麼迫不及待。所以,裝出來的貴族,不是真貴族,做出來的瀟洒,也算不得真瀟洒。王子猷坐在船艙里,那一張臉上,爐火純青得讓你幾乎猜不出他心底里,究竟在想什麼。剡溪,大約是今天的嵊縣。舊時讀郁達夫先生文章,知道他喜歡聽「的篤班」,而且還同魯迅先生一塊去聽過。「的篤班」,就是越劇的前身。從紹興開車去這個越劇的發祥地,現在,估計用不了一個鐘頭。可在古代,得在曹娥江上坐一夜船才能到達。這位王羲之先生的五公子,腪乃槳聲之中,雪花紛飛之夜,終於到了要去的這個地方。但故事來了,走到要去訪問的隱士戴逵的家門口,正想舉手叩關,忽而遲疑停住,然後轉身返舟,依舊原路折回。乘興而去,去到了。興盡而返,回來了。說白了,去,等於沒去,說等於沒去,可實際又還是去了。這位名士要的就是這份意思,見不見到戴逵,那是無所謂的。在意的是這個過程本身,過程既然有了,其它就不在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