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迪在天堂里遇見的第二個人(2)
「天花,」一個聲音突然說道。愛迪猛轉過身。「天花,傷寒,破傷風,黃熱病。」聲音從上方傳來,像在樹上。「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黃熱病。見鬼!我從來沒見過什麼人得黃熱病。」那個聲音很有力,略帶點南方人拖長的腔調,粗糙沙啞,好像是一個連續喊叫了幾個小時的人發出的聲音。「那些疾病的預防針我都打了,但是,我還是壯實得像一匹馬一樣地死在了這裡。」樹葉抖動起來,一些小果子掉在愛迪面前。「喜歡那些蘋果嗎?」那個聲音說。愛迪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你出來,」他說。「你上來,」那個聲音說。愛迪爬到了樹上,靠近樹尖的地方,樹有一棟辦公樓那麼高。他兩腿騎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腳下的土地好像離得老遠。透過小樹枝和茂密的無花果樹葉,愛迪能辨別出一個模糊的人影,身穿軍人工作服,背靠在樹榦上。他滿臉塗著煤灰一樣的東西。他的眼睛像兩隻紅色小燈泡熠熠閃光。愛迪咽了口唾液,強抑激動。「上尉?」愛迪輕聲說道。「是你嗎?」他們曾經一起在軍隊里服役。上尉是愛迪的指揮官。他們在菲律賓並肩戰鬥過,在那裡分手之後,愛迪再也沒見過他。他聽說他戰死了。一絲香煙味飄了過來。「他們給你解釋過這裡的規矩嗎,士兵?」愛迪朝下望了望。他看到腳下遙遠的土地,但他知道自己不會掉下去。「我死了,」他說。「說得沒錯。」「你也死了。」「說得也沒錯。」「你是……我要見的第二個人?」上尉舉起香煙。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說:「你能相信可以在這上面抽煙嗎?」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小團白色的煙霧。「料你沒想到是我,對吧?」愛迪在戰爭中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學會了坐坦克車。學會了用鋼盔盛冷水剃鬍子。他學會了在掩體里射擊時要小心,免得子彈打到樹上,碎片彈回來傷了自己。他學會了抽煙。他學會了行軍。他學會了跨繩索橋的時候,肩膀上同時扛著一件大衣、一台收音機、一支卡賓槍、一副防毒面罩、一個機關槍三腳架、一個背包和幾條子彈帶。他學會了喝最難喝的咖啡。他學會了幾句外國話。他學會了把東西啐得老遠。他還體會到了一個士兵在第一場戰鬥之後倖存的那種神經兮兮的狂歡,士兵們相互拍打著,微笑著,好像戰爭結束了——我們可以回家了——他也經歷了第二場戰鬥之後倖存的那種沮喪,那時,他才意識到,戰爭不是打一仗就完事了,後面還有越來越多的戰鬥。他學會了用牙齒吹口哨。他學會了在岩石地上睡覺。他知道了疥瘡實際上是令人作癢的小疥蟲鑽到了你的皮膚里,尤其是如果你一整個星期都穿著同樣的臟衣服。他知道了人的骨頭從肉里露出來的時候,確實是白色的。他學會了飛快地祈禱。他學會了把給家人和瑪格麗特的信放在哪個口袋裡,以防他的戰友發現他死掉之後找不到這些信。他知道了,有時候,他正在跟一個戰友在掩體里悄聲念叨肚子餓,下一秒鐘,嗖的一聲微響,戰友倒下了,他的飢餓便不再成問題了。隨著一年變成兩年,兩年靠近三年,他知道了,當運輸飛機即將把他們放下的時候,即使再強壯結實的男人也會嘔吐。他還知道了,指揮官們在戰鬥的頭天晚上也會說夢話。他學會了怎麼抓俘虜,雖然他從來不知道怎麼成為一個俘虜。然後,在菲律賓島上的一個夜晚,他的小隊遭到了猛烈的火力襲擊,他們分散開找掩蔽,天空被照得通亮,愛迪聽到一個戰友躲在溝里像小孩子一樣地嗚咽著,他朝他喊,「別哭啦,行不行呀!」隨即意識到一個敵人正站在他戰友的頭頂,用槍指著他的腦袋,愛迪感到脖子上一陣冰冷,他身後也站著一個敵人。上尉捻熄了香煙。他比隊伍里的其他人年長,當了一輩子軍人。他修長的身材,堅挺的下頦,以及昂首闊步走路的姿態,使他看上去像一位電影明星。大部分士兵都還算喜歡他,雖然他脾氣暴躁,慣於緊貼著你的臉大聲叫喊,讓你看到他被煙葉熏黃了的牙齒。然而,上尉永遠允諾,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讓任何人掉隊」,士兵們對此甚感寬慰。「上尉……」愛迪又說道,依然震驚不已。「一點沒錯。」「長官。」「不用那樣叫。但是,很感激。」「已經……你看起來……」「跟你上次見到我的時候一樣?」他咧嘴一笑,然後,朝樹枝後頭啐了一口。他看到愛迪臉上茫然不解的神情。「沒錯,在這上頭啐什麼呀。你也不會生病。你的呼吸永遠不變。還有,飯好吃極啦。」飯?愛迪摸不著頭腦。「聽我說,上尉。肯定是搞錯啦。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在這裡。我一生默默無聞,明白嗎?我做維修。我多年住同一套公寓。我負責維護遊樂車,「阜氏摩天巨輪」、「瘋狂過山車」、無聊的小飛船。沒有任何值得我驕傲的東西。我不過是隨波逐流。我想說的是……」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