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第一章(1)
焦影蜷縮在床上,他已筋疲力盡。失眠是一種煎熬,也是一場戰鬥。焦影失眠了一夜。妻子早就起床了。妻子對丈夫睡懶覺已習以為常,妻子根本不知道焦影此時就像躺在雲端一樣飄忽、虛弱,妻子更不知道在焦影的飄忽和虛弱之中藏著一種危險、一種歇斯底里。焦影幾次想爆發,但他意識到他缺乏爆發的能量。他的能量被失眠耗盡了。本來隔壁岳父母房間掛鐘的走動聲一直為他所忽視,昨夜卻那麼清晰而龐大,壟斷了他的整個聽覺系統,掛鐘的每一次「滴答」都像一記重鎚敲在他的腦際。在他腦際越來越腫痛、膨脹的同時,心情也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惡劣。如果不擔心岳父母被鬧醒,焦影肯定會在半夜裡吼叫一通,或者對著熟睡的妻子的臉猛掄幾拳。結婚這麼多年,焦影沒想到有一天會對妻子如此深惡痛絕。現在蜷縮在床上,焦影為昨夜萌生的各種惡毒的念頭而感到后怕。妻子在廚房忙碌的聲音不斷傳來,他知道妻子在為他煮快餐面。焦影在泯滅了掙扎著發泄一通的**的同時,突然產生一種剛從噩夢般的波洶浪涌中醒來的感覺。這是秋日的一個美好溫馨的早晨,跟我們故事中的早晨相去甚遠。在北京這樣一個濕潤清新、沒有塵埃的假日早晨,本來我應該是懶懶地睡在床上重溫昨夜的夢,或者再做一個白日夢,關於金錢和美女,關於重新活一次的種種機遇,可我卻突發奇想,把一篇舊作翻新,因此這個美好的早晨和我一道淪陷了。同樣的早晨,卻噩夢未消。鄒品華把煮好的快餐面端進來放在床柜上,說:「吃完再漱嘴洗臉吧。」焦影沒有回答,隔著厚厚的被子,鄒品華的話卻一字不漏地灌進他耳朵:「反正你也習慣了。」焦影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他先吃早餐后洗漱的習慣不能說根深蒂固,至少也由來已久。「張達一大早來電話,要你下午上他家去。」焦影這才把頭伸出來,問道:「去幹什麼?」「不知道。郝大媽沒說。」郝大媽是離他家不遠的那商店的店主,商店裡有一部電話,郝大媽傳一次話或喊一次電話收四毛錢,焦影名片上印的所謂「宅電」就是這部電話。焦影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俗人。形而上的崇高與形而下的虛榮心他都具備。若干年後想到因為借用電話而引發的種種麻煩,由於郝大媽的節外生枝而對他本來就危機四伏的婚姻造成雪上加霜,焦影拿著在作者的奇思妙想中甚至能跟太空人通話的手機,不知道哪一個自己是真實的。而你忘不了你當年描述中的那個春寒料峭的清晨,北京近郊一片工棚式住宅區從啁啾的鳥鳴中蘇醒,上廁所的小孩與倒廢煤的主婦在窄窄的巷道里穿梭,颳了一夜的風,你似乎還能聞到懸浮在空氣中的充滿煤煙的塵埃……妻子在拾掇屋子的時候,焦影把頭縮回被子里重新佯睡。窗戶下的方桌上端放著一台碩大的彩電,大概是這間簡陋而凌亂的屋子裡的唯一奢侈品。她把電源插頭拔下來,在彩電上蒙上一塊印染絲巾,然後利索地拉開窗帘。沒有陽光,外面依舊灰濛濛的,但房間還是比剛才敞亮多了。在她抖了抖放在挨著門的煤炭爐子,加上一塊煤之後,見丈夫還未起床,話語里便夾著一股火氣:「幹嗎哩,你?快餐面都涼了!昨天晚上就嚷著要吃快餐面……」「別煩了,」他縱身躥起,眼露凶光,大聲嚷道:「我失眠一夜,頭疼得要裂開,別再煩我了。把面端走!」「你幹嗎失眠一夜?誰招你惹你啦?」在這個灰濛濛的清晨,焦影突如其來的脾氣發作,在妻子看來不過是又犯了一次小小的神經病,在共同生活的這麼多年裡,妻子無數次領教了丈夫作為一個詩人的種種惡習,其中包括莫名其妙的發脾氣,她根本沒想到原本美滿的婚姻已悄悄拉開了不幸的帷幕,其原因荒唐、滑稽而秘不可示。妻子沒把面端走,她知道他會吃的。焦影是南方人,她是北方人,焦影唯一能吃的麵食就是麵條,她則離不開麵食,因此他們的早餐一般都是麵條,這是合二為一的折中選擇。過了一會兒,焦影起身套上毛衣,對著門外正在給自行車打氣的妻子,敞著嗓子問道:「上哪家?是去張達家嗎?」「你耳朵聾啦?」妻子氣喘吁吁,「我不是說了嗎?是張達家。」「什麼事?」「郝大媽沒說。」「她是不讓對方多說話,占她的電話線。這電話是非安不可了。」「哪有住這貧民區安電話的?」「你們單位的住宅樓沒戲啦?」焦影穿好毛衣,依舊靠在床上,嘴角浮現一種陰沉的嘲謔神色,「當初興奮得就像要住進皇帝的金鑾殿一樣。」「誰說沒戲啦?」妻子進屋,用毛巾在腦門上輕輕擦了擦,「都破土動工了。每個住戶交兩萬塊。你整天睡大覺,我不知道這兩萬塊從哪來!」焦影不吭聲了。「你幹嗎又失眠一夜?每月一到這幾天你就不正常。」妻子說著,兀自笑了起來,她掀開被子,伸手在焦影的褲襠處抓晃著。「別鬧了,」焦影打開妻子的手,端起快餐面吸溜著,「與這個無關。」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