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屋子裡,氣氛低迷,李軒自從齊鏞來了以後便遠遠守著,怕受波及似的。
齊靳擰眉與齊鏞對坐,臉色鐵青、薄唇緊抿,相對於他,齊鏞卻是嘻皮笑臉,微瞇雙眼,一副等著看好戲的模樣。
聖旨攤在桌子中間,齊靳的眼光像兩把利刃,恨不得來回掃過幾遍,把它割成殘布廢渣。
許久,齊靳在深吸一口氣后破除沉默,「我要進宮。」
「進宮做什麼?讓父皇收回聖旨?拜託,君無戲言吶,你之前不已經上過好幾道摺子,父皇留中不發,意思還不夠清楚?這回是你想娶得娶、不想娶也得娶,沒得商量啦。」齊鏞把話給說死,好不容易清丫頭套出他一句同意,想把話給吞回去?沒門兒。
「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理。」齊靳嶙峋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曲線,一雙深邃幽遠、精光閃爍的眸子定定落在齊鏞身上。
齊鏞一身白衣飄飄,出塵若仙,他懶洋洋地用手支起下巴、揚起眉角,心頭一笑。
真是強逼?他可不是亂點鴛鴦譜的喬太守,若不是為著確定郎有情、妹有意,他何苦憋那麼久,還同黎太傅下賭注?
他不懂,何苦為著那股子倔強,把終身好事往外推?拚著推齊炆下水、誤己一生划算嗎?這可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而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吶,他敢再下一注,要是沒有他介入,若干年後,齊靳必會因今日而悔。
帶起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齊鏞緩聲道:「江雲死後,父皇早想為你賜婚,讓你留下子嗣,只是那時戰事繁多,只好先擱置一旁,如今,該打的人全讓你給打破膽,邊關可以保上十數年太平,既然無事可做,不如把婚給成啦,也算了卻父皇一樁心事。」
齊鏞攤攤手,把話說得簡單。
話說回來,哪裡不簡單了,是齊靳這等複雜人,硬要把簡單事搞得麻煩,不就是娶個老婆嘛,他家裡不也娶一個,哦,不,是一口氣娶三個,三個都是美人胚子,當然嘍,互斗的時候,美人也會變潑婦,不過閑來無聊時看著她們耍猴戲似的鬥法,倒也有趣。
男人斗朝堂、女人斗後院,都是在磨練彼此的堅強心志,沒什麼不可以,只要別超過底線、鬧出人命就行。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而齊靳成這個婚,所有難題將會迎刃而解,何樂不為?
「你這是諷刺我?」齊靳的語聲淡定無波,卻教聞者心底打了個突,他最擅長的是心理戰。
「我是在誇你仗打得好,大齊因你這位平西大將軍,可享十數年太平。」諷刺?簡直是欲加之罪,他怎能不替自己辯個兩聲。
「是嗎?你不是在暗喻我不良於行,既然無法再戰沙場,不如待在家裡含飴弄孫。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還真是好算計!」
齊靳硬要把人家的好意扭曲,硬要把白布染墨,反正嘴巴長在他臉上,他愛怎麼抹黑,全憑兩片嘴皮之間。
沒錯,齊靳心不平,所以冷嘲熱諷,所以口出惡言。
真以為給他辦場風光婚事,就能抹除檯面下的骯髒事,就能彰顯朝廷對忠臣的寬厚,就能堵住天下萬民的嘴?
他懂,普通人要面子,皇帝更要面子,問題是,憑什麼憑什麼委屈受盡的被害人還得把面子為人家雙手奉上?
換成別的大臣在此,肯定會被他這番言語羞得無地自容,偏偏齊靳碰上的是厚臉皮的齊鏞,沒轍!
齊鏞丟掉大逆不道的後半段,挑了句含飴弄孫來回應,「你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想含飴弄孫得先把兒子給生下來,想生兒子得先把老婆娶進門,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慢慢來,咱們先把清丫頭給弄到手再說。」
他笑得眉飛色舞、滿臉痞相,沒將齊靳的嘲諷擺進心底。
利箭落入泥濘、清水澆進火山裡,齊靳的火氣碰上齊鏞的賴皮,只能消聲匿跡。
他重嘆,把惡毒抹去、換上苦口婆心,「別人不懂,你怎會不懂?日後你還要靠黎太傅扶持,而育岷、育莘都將是你要重用的人,你把人家妹妹給害死,就不怕他們對你起異心?」
「你會不會把事情說得太嚴重?」齊鏞失笑。
「不嚴重?你不知道江雲的下場?」
「現在的情況已經和過去截然不同,首先你開府另居,那裡的手伸不到這邊,再則這次的事情,父皇狠狠地責備四叔一頓,王氏定會有所警惕,不敢再動妄念。」
「你敢確定?她心心念念的東西可還在我手裡。」
齊靳冷笑,這個笑發自內心,對王氏的怨,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二十年的累積。
齊靳的話鎖住齊鏞眉心。
這回的話,並非惡意抹黑,而是再真不過的事實,齊靳從小到大的遭遇,從來不是因為他做錯事,而是因為懷璧其罪,一個世襲爵位、一份無上尊榮,教珩親王妃怎能放得開手?
齊鏞猶豫半晌,最終方才出言,「齊靳,你曾經考慮放棄爵位的,對不?」
目光一凜,齊靳眼底迸出恨意,嘴角卻挑起冰涼的笑,「怎麼,連你也來勸我放棄?」
沉吟許久,齊鏞猶豫片刻后,輕聲道:「那本來就不是你的東西。」
「我從來也沒打算要,是她硬生生改變我的命運,強將我不想要的東西塞到我手裡,如今她有了親生兒子,便想從我手中奪回去?也不是不行,光明正大來啊,別在私下耍那些陰私手段,沒得教人噁心!」
齊靳寒目對上齊鏞,日光透過窗紗,照映著他僵硬的身形,如同一尊冰冷神祇。
天大地大的秘密,在數日前終被揭穿,這個深藏的秘密,解開了齊鏞多年的疑惑。
那天,齊鏞喜孜孜地將齊靳願娶黎育清為妻的消息帶回去宮裡,卻意外撞上一幕——珩親王把次子綁進御書房,他不願皇帝為難,不願不公的處置教天下人唾棄、教萬軍寒心,親擬奏摺,求皇帝將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次子齊炆斬首于軍隊之前。
皇帝沉吟半晌,准了他的摺子。
待在一旁的齊炆聞言,頓時嚇得大哭大叫,喊著說:「父王,您不能這樣做,齊靳不是您的兒子,他是外面抱來的雜種,我才是、我才是您的兒子,您只有我一個親骨血……」
此話太令人震驚,皇帝連忙宣王氏進宮,釐清事實。
王氏進宮,一隻賜死聖旨橫在眼前,眼見事無轉圜,她心一橫,將隱瞞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當年王氏與呂氏同日進府,同列珩親王側妃,進宮謝恩日,皇太后發話,誰先為珩親王生下長子,便封正妃,此話本是好意,想令長年征戰邊關的珩親王早點留下子嗣,卻沒想到,從此兩個女人開始明爭暗鬥,心機算盡,各種爭寵手段盡數使出。
幸而珩親王誰也不偏頗,在兩人入門短短的三個月里,先後傳出孕事,兩人還因此得到皇太后的賞賜。
不多久,珩親王離京、遠赴邊關,沒了制衡的人,兩個人權謀縱橫、手段張揚,她們都不想讓對方生下兒子,日里夜裡,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保住自己、危害對手,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在珩親王府後院悄悄上場。
懷胎十個月,兩人雖各有輸贏,最終還是都捱到孩子平安生下。
呂氏先產下一子,但因孕期思慮過重,再加上曾經著了王氏的道兒,孩子先天不足,一出世便大病小病不斷,不過短短十數天便保不住了。而呂氏也因為月子期間過度傷懷,身子落下病謗,也沒捱上太多年就跟著孩子離世。
王氏則是精心謀划,找到四、五個孕期和自己差不多的健壯婦人,許以百兩紋銀,將腹中胎兒賣與王氏。
她咬牙對身邊嬤嬤道,她生下的只能是兒子,還是個強壯健康,可以隨他父親上戰場的兒子。
不多久,王氏產女,那些婦人中,也有三個人將孩子順利生下,兩男一女,她從中挑選一個身子壯碩的胖男嬰和女兒調換過來。
那時呂氏卧病在床,無力阻止王氏的計謀,而珩親王遠在他鄉、鞭長莫及,整個珩親王府全把持在王氏手中,自是做得滴水不漏。
男嬰抱回來那天,人人說他像極將軍,日後定能夠子承父業,為大齊江山盡一份力。王氏刻意將此話傳進呂氏耳里,激得她吐出一口心頭血,之後,便病得連床都下不了。
孩子取名齊靳,為她爭取到珩親王妃位置,那兩年她對齊靳相當寵愛,尤其大夫說她生產時傷了根本,怕日後再無法懷胎,於是她把齊靳當成命根子,眼睛時刻都盯在他身上。
丈夫長年駐守邊關,兒子是她最大的依賴,王氏必須替兒子爭取支持,因此經常帶著齊靳進宮,陪伴皇太后。
小時候的齊靳性子溫厚,見人老笑,宮裡上上下下都喜歡這個世子爺,只要他進宮便是一團熱鬧,皇太后還特地撥了方嬤嬤、何嬤嬤入親王府,好生照料他。
因為齊靳這個兒子,王氏的身分水漲船高,宮裡貴人也得讓她三分。
也不知道是大夫醫術高明、王氏身子調養得好,還是珩親王身強體壯、勇猛難當,總之意外地,兩年後王氏再度懷上孩子,這一回,她懷的是個貨真價實的兒子。
齊炆落地后,王氏心底盤算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把爵位從「嫡長子」手中搶回來。那時,若非兩個嬤嬤在,稚齡的齊靳早被心腸兇狠惡毒的王氏弄死。
那時齊靳雖因齊炆被王氏冷落,但日子好歹過得不差,也因為經常進宮向皇祖母請安,他與齊鏞結成為摯友。
齊靳一天天長大,六歲啟蒙,王氏借口好男不能養於婦人裙下,將兩位嬤嬤送回宮裡,從此齊靳的好日子走到頭,他吃不飽、穿不暖,生病無大夫可醫,身邊只有一個小廝,但那小廝不是用來照顧而是用來監視他的。
若不是怕口舌是非,說兩位嬤嬤離王府不久世子爺就病死,王氏不會幾次欲下毒手時硬生生忍住。
幸而半年後,珩親王身受重傷,皇帝令他返京休養,珩親王不得不在府里待上整整一年,以至於王氏不敢貿然對齊靳動手。
珩親王對齊靳雖不親近,卻很是看重,他教他念書、學兵法,還特地尋人教會他一身武藝。
可憐他才七歲的孩子已然明白,要活得好,就得比任何人認真,唯有得到父親的重視,日子才能過得順利。
年後,珩親王再度上戰場,他前腳出門,齊靳又回到過去缺衣少食的日子,之後更是一次、兩次、三次……屢次遭人毒害,幸而教他武藝的成師父是江湖中人,對那些伎倆熟得很,幾度從陰陽判官手裡將齊靳給搶救回來,否則日後大齊就沒了一個平西大將軍。
可成師父的礙手礙腳令王氏恨上心,便設計身邊婢女與他發生苟合情事,醜事揭發后,成師父黯然離去。
之後齊靳再無人可護,他必須時刻謹慎,防備身邊每個人。
即便他戰戰兢兢、如臨大敵地過日子,可生活終有疏漏時,成師父離去后不久,他再次中毒,那時,他只剩下一口氣,黑血不斷從鼻口中湧出,那小廝看得心底害怕,躲到門外,眼不見為凈。
齊靳拚著最後一口氣,將成師父留給自己的解毒丹一顆不剩、全給吞進肚子里,藥效發作,他痛得死去活來,不斷在床上翻滾,他嗚呼哀號,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
他以為自己已死,沒想到再次清醒,依舊躺在那張單薄的床板上,窗外依然是不見五指的黑暗,他昏迷整整三個日夜,連小廝都不耐煩等他斷氣,徑自跑到外頭與丫頭們調笑廝混。
齊靳身子虛弱、口乾舌燥,卻不敢碰桌上的茶水,他提起一口氣來到屋外,像條狗似的趴在泥地上,掬著池塘里的水猛喝。
這次的事件讓他害怕了,那個晚上,他連夜收拾東西,偷走小廝存下來的月銀,悄悄離開王府。
花光積蓄后,他便沿路行乞,直奔父親的軍營。
他意志力堅強、腦子靈活,幾次躲過拐賣人口的牙子,自然,人助天助,他運氣不錯,在軍營外頭碰上認得自己的軍官,十歲那年,他正式入伍。
他的軍功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沒有半分僥倖。
功成返京日,母親站在府前迎接自己與父親,臉上勉強的笑容,在他腦子裡烙下深刻印記,天底下,哪個母親不會因為兒子的成功而驕傲?而母親卻因為他的成功而懊惱。
那天,心裡埋下懷疑的種子,他四處尋找自己不是王妃親生兒子的證據,但王氏做得滴水不漏,該清理的早已清理乾淨,哪能輕易讓他挖出真相?
直到齊炆鬧出這檔事,秘密再也瞞不住,齊靳才知多年來的懷疑並沒有錯。
珩親王恨極、惱極,他咬牙重重向皇帝磕頭,那額頭撞擊白玉地板的沉悶聲,震撼了皇帝。
王氏見狀,以為珩親王回心轉意,願意保下兒子一命,但是事情發展未遂其心,他依然懇求皇帝為平民怨,殺了齊炆。
望著珩親王額頭的青紫瘀斑,皇帝心頭震蕩,那是弟弟唯一的親生兒子吶,弟弟為自己的江山,長年駐守邊關,受盡風霜雨雪,如今也只剩下這滴血了,他怎能狠心抹去?
只是,齊炆此事鬧得太大,軍中士兵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若殘害功臣都能獲判無罪,還有誰肯對皇帝忠心耿耿?
軍中如此,百姓更是如此,保家衛國多年,齊靳早是百姓心目中的天神,若他心結不解,又怎能輕易放過齊炆?
父憂子承,齊鏞必須挺身為父皇排憂,所以在皇上揮手讓珩親王一家人回府候旨后,齊鏞進了御書房,將齊靳和黎育清的事兒和盤托出,求來一道賜婚聖旨。
「齊靳,我懂你的。」齊鏞輕輕落下一句。
他懂他,齊靳不是非要珩親王的爵位不可,依齊靳的能力,想要封王封侯,沒有半點困難,一直以來,他只想得到親人的認同,只想得到一份真真實實的溫柔,他想過讓步的,但,齊炆的愚蠢,將一切打破。
事實揭穿,王氏的自私自利浮上檯面,她為正妃之位,不惜壞人親情、拋棄親生女兒,生下齊炆后,又想奪齊靳性命。
她忘恩負義,不曾想過齊靳的存在替自己爭取到多少榮耀,她貪婪、自私、惡毒,她輕賤生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非她的狠心,齊靳會在一個充滿溫情的家庭里長大,會有疼愛他的雙親。
是她奪走他的人倫親情,之後又想害他性命,便是性子再溫良的人,也無法忍受這等事。
過去不明原因,齊靳只是賭氣,他等著看皇上在他與齊炆當中如何做抉擇,現在他的身世大白,他心中不再只是賭氣,而是要求恩怨分明,要求天道報應,要求得一個公平對待!
可同一件事,怎能讓所有人都得到公平?公平了齊靳,能公平得了珩親王?齊炆死不足惜,但珩親王怎麼辦?
齊靳強硬,皇帝便無法順著梯子下樓,無法藉由一場婚事轉移百姓注意力,無法藉由哥哥的婚事特赦弟弟,更無法演出一出兄弟和解的大團圓劇情。
這場婚事,是解開死結的唯一方式。
從小到大,齊鏞、齊靳立場一致、目標一致,他們從來不必說服彼此,就能帶著滿滿默契行事,但這回,齊鏞懂他、明白他也理解他,卻不得不違反心意說服齊靳讓步。
「既然懂我,就不要勸我。」齊靳森然的目光中,透露出濃烈怨恨。
「清丫頭是真心喜歡你的。」齊鏞更換話題,不提權謀陰私,只談真心誠摯,那邊說不通,便另闢蹊徑,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果然,他的話令齊靳無語,他想起那天丫頭的……氣勢?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被人當棋使,還傻傻地一路狂奔。
銳利目光褪去,剛硬表情柔化,齊靳細思齊鏞的話——她真心喜歡他?
是嗎?喜歡他這個殘廢將軍?天底下多少好手好腳的好男人,她何必將就自己?是她沒見過別的男子,沒得選比,而大家吃定她善良,幾句話便勸動她的心,她從來都是體貼善良、樂意替人著想的,別人可以問心無愧地利用,可他,怎麼捨得欺負她的善良?
想起清兒,他的心口像被誰鑿開一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她的嬌嗔,一口氣全數涌了出來,才多久不見,那丫頭口才好得令人驚嘆,說服人心的話有條有理,只是她再聰明都不會猜到,這樁親事當中包含了多少算計,他都不允許別人算計她了,怎能允許自己去算計?
他配不上她、保護不了她,她值得更完美、更能護她周全的男人。
見齊靳不言語,齊鏞繼續往下說。「你自然明白,黎太傅和育岷、育莘有多重視清丫頭,任你官位再大、名聲再響,他們都不會樂意把她嫁給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男人,是我同他們打賭,賭你在清兒心目中很重要……」
他將自己與黎家的賭約娓娓道來,說丫頭接到信時,心急火燎的想盡辦法編造借口,才讓兄嫂允她出門,此行,她把所有家當全搬進京,是何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他還說出黎育岷的勸阻,說黎老夫人的不舍,說出清丫頭堅定地對黎育莘點頭,說:「我願意。」
即使她可能當一輩子的活寡婦。
「……我就站在門外,他們的談話無一遺漏,她唯一擔心的是你心裡無她,其他的,她才不管你是否傷了臉、傷了腿,不管自己是不是別人的賭約,不管我有沒有利用她。
「她只問育莘,『男人經常翻看女子的信,是否代表他心裡有此人?』
「育莘回答,『當然,如果心裡對她沒有感覺,便是面對面也會覺得生厭,怎會拿著信,翻讀幾十遍。』
「確定此事後,她便再無分毫猶豫。齊靳,那丫頭是怎樣的心性,你我都了解,她不介懷你的傷,不介意你再無法建功立業,她只在乎你心裡有沒有她的存在。齊靳,你捫心自問,你心裡有她嗎?」
當然有!這答案不需要思考,光憑直覺他就能回復。
他心裡當然有她,而且不是「有一些」,是有「很多很多點」,只是他不願奢求想望,他但願她過得簡單、過得好,但願她幸福自在,不受別人傷害,而……跟在自己身邊,她會一路坎坷,於是心不舍……
見齊靳有幾分動容,齊鏞急急再添一把柴火。「賜婚旨意已下,我不認為父皇會收回成命,籌辦婚事的禮部官員們前腳才進御書房,母妃後腳就拿著擬好的嫁妝單子給父皇過目,那是按照公主的規制所擬的,父皇說,至少還要再加上一倍。你不明白嗎?那是父皇在對你服軟。」
「我不需要誰的服軟,我只要公平正義。」
「所以呢?誰給四叔公平正義,他對你雖無言語慈愛,可他是真心實意把你教育成第二個自己,你能有今日的成就,難道不該感激他的悉心教養?
「齊炆是四叔唯一的親骨血,王氏雖惡毒,但你不該將她的錯算到四叔身上,難不成,你真的希望四叔絕子絕孫?」
一番話,問得齊靳沉默。
「那天我看到四叔跪在父皇面前,涕泗縱橫,他是面對生死也不皺眉的大將軍,多少年來,在他眼前倒下去的戰友兄弟不知凡幾,即使他再傷心也不曾在人前掉淚,可那天,他哭了,不只是心疼齊炆,更是心疼你。
「你是四叔一手栽培出來的,他成就你的成就,驕傲你的驕傲,他心頭恨吶,卻只能咬牙切齒對父皇說:『但願靳兒是我唯一的兒子。』
「後來父皇又召四叔進宮,四叔和父皇聊了近兩個時辰,話題里說的都是你。他說:『靳兒扮乞兒進到軍營,我問他,為什麼不乖乖待在王府?他沒提及被毒害的事情,只回答不願留在府里尊養,寧願受盡風霜、接受磨練,一心一意想成為父親這樣的英雄人物。』你可知道,這句話在他心底烙下多麼深刻的痕迹?
「同父皇談完后,你猜,明明知道你與清兒的婚事能成,四叔最後下了什麼結論?他道:『算了,還是處死齊炆吧,那孩子從小被溺愛長大,有小聰明卻心術不正,這種人就算承襲爵位,也只會讓珩親王這個名頭蒙羞。』
「四叔還說:『軍中需要齊炆的性命來平息怒氣,百姓需要他的項上人頭來證明公平,就這樣吧,讓靳兒成為我唯一的兒子。』
「話說得坦蕩磊落,但四叔離開宮中時,佝僂著背,整個人彷佛老了十幾歲,只是,臉上的表情堅定,再無疑問。
「前天,王氏上吊被救,四叔並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反將她軟禁,冷笑說:『放心,很快就輪到妳,妳這個王妃就要做到頭了。』四叔打定主意,寧可孤老一世,也不願再為齊炆請命。」
話畢,他定眼凝視齊靳。
「想求公平正義,你可以留下世子爺名位,日後襲爵,讓齊炆和王氏的希望落空,看他們跳樑小丑似的跳上竄下、心力用罄,卻只能落得一場笑話。
「至於清丫頭,賜婚旨意已傳得人盡皆知,若你在這時候退婚,丫頭還能尋到好人家?這京里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到時那些尖刻的嘴巴里會傳出什麼話?滿京城的名門淑女都怕攤上不良於行的齊將軍,沒想到自動送上門的黎八姑娘還被齊將軍退婚,若不是樣貌太丑,定是德行有虧。這話往外一傳,清兒還能再議親?
「好吧,就算齊大將軍能耐高,能將謠言給壓下去,可有點本事的男人誰願意尚公主,得到官銜卻無法參與朝政?清丫頭只能往那堆沒能耐的男人中挑,可再怎麼挑她也不過是個認來的假公主,娶她,得到的實質好處還沒有娶董麗華多。
「若父皇因為此事惱了清丫頭,情況更慘,她雖寄在蘇致芬名下,可蘇致芬已與黎品為和離,說穿了,她就是個小庶女,也許有人會看上黎府門第願意上門求娶,但一個被退過親的小庶女,如何能高嫁?
「再則你別忘記,她已經快十六歲了,在婚配上頭已經有些年紀,這樣被人說三道四、挑挑揀揀的,你當真捨得?你捨得她因為你的固執,將就一樁低下婚姻?且那丫頭宅斗不行,只會一味隱忍退讓,若運氣差,生不齣兒子,這輩子必要含著苦膽走到盡頭。
「她待在你身旁,縱有千萬個不好,至少不必面對她最弱的事項。
「何況你老說自己廢去一雙腿,不能上戰場、打下更大的基業,可你怎麼知道她要一個百戰功高、創大事業的男人?也許她更想要的是合家平安,親人團圓。
「你好好想想吧,常業已經回將軍府,若你還是要上奏摺請父皇退親,就讓他把摺子送到我那裡吧,我來幫這個忙,只是日後,你見到丫頭受苦遭難,別後悔就好。」
話丟下,齊鏞輕輕一嘆,旋身離去。
他在賭,賭齊靳心裡擺著小丫頭,他既會因為擔心她受委屈而拒絕婚事,就會因為緊張她被別的男人糟蹋而迎她入門。
而這場婚事一成,所有為難事便迎刃而解。
人人都說平西大將軍性子冷僻剛硬、不留情,卻不曉得實際上,他有顆再柔軟不過的心,只是,那心被陳年霜雪冰封,無法輕易對人溫情。但願清丫頭那顆小太陽能夠助他融化、助他蛻變,助他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好男人。
齊靳從匣子里拿出小丫頭的信,信封上頭他編了號碼,不需要打開信封,光是看上面的數字,他便能記得裡頭寫什麼內容。
是的,是每一封,每一封他都能夠記得。
信一封封細數過,齊靳從底下翻出最裡層的紙箋,那不是信,是他偷來的……詩作?
都是月亮惹的禍,這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溫柔,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妳一起到白頭……
可以嗎?他能和小丫頭到白頭,即使他不再是大將軍?
可以嗎?他有能力愛她護她,讓她不遭遇半分危厄?
他從白天想到天黑,想得月亮西墜、星子低垂,想他和小丫頭在一起的每個時分,相聚次數不多,但都記憶深刻。
突地,信里的話從他腦海間翻跳出來。
相思是一紙契約,同時綁架兩個人、兩顆心,直到兩人再次相遇,約成、心平。
是小丫頭寫給他的信,初初看見,他的心不自覺地微暖,雖然信裡頭沒有指名道姓,說清楚被綁架的是哪兩個。
但齊鏞說,清丫頭真心喜歡他。他們啊……他們居然被一起綁架……又暖了,他的心。
笑容拉開,不自覺地。
因為齊靳想起,那次自己給的回信里義正詞嚴,要她別學其他人風花雪月,多認真學學掌事理家。
那個「其他人」,指的自然是道理一篇篇,卻總是違背仁義禮智信的蘇致芬。
並且他隨信附上一本《婦德》。
戰場上哪能找到那種書,他還是讓常業回京一趟買下的,據說常業特地買最昂貴的精裝本,專供豪門貴女讀的那種。
之後,他經常想象她收到書後的表情,會噘嘴、鼓腮?會斜眉、翻白眼?還是會氣得跳腳,指著《婦德》說:大將軍侮辱我無德!
想著想著,笑意不絕。
在東方翻出一陣魚肚白時,他輕聲低喚,「李軒。」
一個黑色身影迅速自門外飛掠進屋,在他跟前躬身,「屬下在。」
「去幫我找周譯過來。」
聞言,不由自主地,面無表情的李軒揚起眉毛,他沒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平日高上好幾階,他揚聲響應,「屬下遵命!」
再次飛掠出屋,他興奮地在院子里接連翻上好幾圈,臉上笑容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