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以不永傷》 第四部(23)
「她又結婚了嗎?」他壓低聲音問。「沒有。」她皺著眉頭說,「好像就是為了躲那個人才搬走的。」下樓時他看了看六十號信箱,有人在上面加了一把紅色的新鎖,從孔隙里他看到那些信依然像安靜的孩子們一樣平躺在那裡。他用力撬開鎖試圖取出那六封只有自己才收得到的信。打開之後他才發現這不是他寫過的六封信,而是一個男孩對女孩充滿無限思念的情書。他坐在飯館里讀著這些信禁不住為那男孩秋雨一般的憂傷感動得哭了。他一杯接一杯喝著微澀的啤酒。在深夜十一點半左右兩名警察把他從街頭扶回家中。袁南已經料到這一夜是他醉酒生涯的開始。那麼多年的苦難生活早就使她對一切原本不屬於她卻總向她襲來的災難泰然處之。她在夜裡洗乾淨他身上帶著酒味的臟衣服就早早上了床。第二天她剛睜開雙眼時,他已經帶著最後一線希望跑到女兒的學校。綿綿秋雨澆濕了他的頭髮,坐在無人的操場上他想起有一天夜裡他和女兒就那麼寧靜地坐在一起的幸福情景。「三年了,」他盤算著,「她快二十歲了。」他站起來走在紅土跑道上。無論如何他也無力抵擋這樣一個將他所有指望都擊碎的念頭侵入他腦中——女兒畢業了。他變得越來越專斷暴躁,他很奇怪為什麼袁南從不對他的大叫大嚷做出半點兒反抗。於是他只能將心中的怨恨發泄在酒精上面。有一次他在酒後沖著大街撒尿嚇昏了一位走夜路的女孩,他曾因連續砸碎了十一戶人家的玻璃而在拘留所待了十五天。在他為數不多的清醒時刻袁南勸告他如果不戒酒的話他早晚都要在監獄耗過他的下半生。「這是不錯的想法。」他聽后情緒反常地說,「那裡才是我最合適的歸宿。」袁南被他這種肆無忌憚的樣子嚇壞了。她漸漸學會在每一夜等他歸來的幾小時里不停歇地對著神佛祈禱。然而上天並不願顯出它應有的靈驗,反而加速了她所擔心的事情的發生。在新年之前,雷奇——確切地說是唐繼武因過失殺人罪被判無期徒刑。那天晚上他同往常一樣邊喝酒邊與別人下棋。第一盤他輸了,他被罰喝了三瓶啤酒。「你別給我支招。」他說。他把輸棋的原因歸咎於旁人的多嘴。「我在幫你呀。」「閉嘴!」他喊道。果真沒人再多說什麼,然而他還是輸掉了第二盤,他感到有些頭暈,雙手抵住太陽穴。「哈哈。這盤我沒說話,嘖嘖,輸得更慘。」「你說什麼?」雷奇站起來瞪著他。「我說你不會下棋還硬裝男人!」「裝男人?」他點頭說,「對,我裝男人。」雷奇一口氣將手中半瓶啤酒喝光,將瓶口朝下確定裡面已沒有酒。砰!他把空酒瓶砸在那個人頭上。嚓!還沒等人們反應過來,雷奇就將手中的碎瓶口扎到了他的脖子里。那個人驚恐地看著雷奇,堅持不住時捂著脖子倒在了地上。「他死了!他死了!」人們叫嚷著跑過來。有人俯下身去聽他的心跳,起身時弄了一臉的血跡。「誰殺的?兇手呢?」老闆聞聲跑過來問。那個贏雷奇兩盤棋的人指著前方,人們自動讓開一條路,路前方的車燈一閃一閃的。兇手已經不在了。雷奇連夜跑到墓地,在秋風吹起的落葉中走進墓園。他想起他還欠鍾磊——那個替死鬼——的妻子一件事沒做。在黑暗中他找不到哪一塊是鍾磊的墓碑。這裡面還有他的——寫有雷奇名字的一座墳墓。他覺得如果有一天他能做到的話,一定要為唐繼武立一塊墓碑。在秋雨中他輕聲對鍾磊講述著。這一夜他的心裡那樣平靜,他能記住過去發生的每一個細節。一整夜他一直在以「你」對鍾磊講著。最後一句話是——這人使你死時的笑容顯得有些難以捉摸。然後他便記起自己是時候笑了,從他變成了唐繼武后,笑在他的生活中就成了一個遙遠而不可觸及的記憶。守靈人在天亮時走到他身邊仔細觀察著他,似乎在鑒別他是活人還是一個從墓里走出的幽靈。「回去吧。」守靈人搖搖頭走開了。雷奇聽從他的話語踩著枯枝敗葉向家裡走去。經過一夜的思考他明白自己內心之所以飽受折磨並不是他在毛毛的案子里做錯了什麼,而是他把太多的人都拉進了這場悲劇裡面,他想著鍾磊,想著唐繼武,想著為了他拋棄妻兒的棋友,還有,那位剛剛被他殺死的冒失鬼。袁南給他開的門,不過她堵在門口沒有讓他進去。「我殺人了。」他含著不可捉摸的笑容說。她將食指豎在唇上,單手把他推向門外。「我殺人了。」幾個在屋裡守候一夜的警察躥出來將他摁倒。他依然含著那種不可捉摸的笑容跟他們下樓。袁南把臉貼在窗前看著警車漸漸遠去。後來她也跟著笑了。第十一章下雪以後袁南去監獄里看望過雷奇三次。每一次他都以一種難以捉摸的微笑面對著她的憂鬱。有幾次他張口想說什麼又把溜到嘴角的話吞了回去。然後他揮手離她而去。袁南看得出來,雖然表面上獄中生活使他擺脫了以前的痛苦,然而始終有一種深藏在他心中的情感纏繞著他。袁南永遠也不會知道這種情感源於他對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