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PAST(粘貼)/孟湄
孟湄,北京人。曾在巴黎、香港工作生活。現在北京一家法國公司做管理人。有時間的時候作文學翻譯,譯過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的藝術》、《被背叛的遺囑》、《認》等,偶爾給報刊雜誌寫隨筆。這段時間來來往往,時常在路上,在一個會議上,在一個房間里,在一個事件的中心,在一本書里,在一場婚禮的宴席上,在一個無名的南方小鎮,汽車拋錨站在馬路中央。很多人,很多聲音,很多顏色,很多畫面。寫字檯上往來的文件,數據,指標,做不完的事情,房子外面川流的人,廣告牌上巨大的美女,街頭目光愕然的民工,抱著手機說話的少年,飛跑的花一樣笑容滿臉的孩子;飛機上看見山看見河流。汽車裡看見面孔看見眼睛。楊利偉說在月球上還沒有看見長城。有一本書,第一頁這麼開始:「這麼長時間你在哪兒?她說,在哪兒?很遠。我想是。久久的安靜。你知道,一開始你有點兒讓我害怕。在最一開始的時候。不會。真的。這個話讓他笑了。你當時給人感覺你什麼人都不需要。其實,這個樣子正是最需要別人的時候。你會不知道?我知道。可是太晚了。知道是從來沒有晚的。他說。也許不晚。但是總之來不及做什麼了。」這個開頭讓人愣在那裡,又讀了一遍。獨自面對,有老長的時間。書名叫《黃昏》。轉眼又到了年尾,青萍之末。九月天,上路了。找到一個吧台,要了一杯咖啡。我在柏林。50米外多少年前是柏林牆。曾經滄海。對著牆的街邊小店裡,當年倒掉的牆石塊作為紀念品出售。在路上走。上海,廣州,北京,巴黎,柏林。世界越來越相像,品牌都一樣,都學信息技術全部格式化。今夏,歐洲的女孩都露出了肚皮。很感性。北京上海也有。柏林的咖啡館有點像中國省城的餐廳,裝修很努力,但是很多不小心的地方捉襟見肘露出了倒下的那個制度和時代的痕迹。我和老闆搭話。隔著一張檯子。我們曾經屬於同一制度的陣營。現在他和我一起看地球上的人。今天天氣好,太陽好,離這裡最近的網吧就50步遠呀,您找不到取錢的機器,是的,那是因為很少人用,您知道。就這樣在路上站一站,看一看。柏林集中了很多最具新意的建築藝術創造和工地。它們是獨特的。西柏林有老城和街道,酒吧氣派華麗和跑堂風度威嚴,銀行營業所坐落在宮殿里,到處濃濃地散著普魯士時代的遺風。這樣有傳統有家道的柏林竟有江湖浪子的行為,比如允許建築師在一座兩百年老的大宮殿頂裝一層金屬和玻璃混合的通廊。那座牆倒了二十多年後,索尼中心,現代藝術館,聯邦議會群座相繼出現了。古老和新潮對照得大膽突兀,也是和諧的一種,或者說突兀中站立了和諧。尤其我不能忘了卡爾·馬克思大道。柏林永遠的風景。樓房大街商店都有和北京瀋陽哈爾濱親近的遺傳基因。大街寬闊無比,樓房外表是水泥牆,樓後面土路破舊,樓梯口的破舊髒亂,異地看這種景象,給人在路途上調製一杯鄉愁。酒吧的玻璃窗外走過一個老年婦人,眼睛固定在一種情緒里,朝著她的目的地走。她穿過了不再有牆的大道一直走。她的衣著還在有那堵牆的時代里。就像吧台裡面的老闆用來蓋咖啡杯子的那塊布,還有他去擺放一隻一隻杯子的動作。奇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十誡》。很美的類似的畫面。讓人在路上老想停住腳。像要在DVD的遙控器上尋找一個鍵,把美固定在面前。眼睛記憶起在北京曾經掠過的一本攝影書,一位國人在歐洲,也許來過這條柏林牆大街,用鏡頭錄下見聞。那個夜晚我的眼睛在書裡面找,找很久,想看到別的什麼,別的地方,別的一種,可是找不到。可不可以在一個人,一個物,一個事件的最裡面發現到別的,也許只是想發現特別而已。可不可以像看到一株草,一朵花,一滴水,一個目光,像柏林酒吧台我身旁的那個男人,專註在一個莫名但是很深的情緒里的,捏著咖啡杯子的手指。存在,繁花如錦,在每一個陌生或熟悉的國度,在我們都具有的維度之內,並不非要屬於《黑客帝國》的那種。又一回歲末。又一次重複給自己。忘記是哪一回少年滋味,歲末時分獨自在沒有開燈的房間一個人張望黑色的外面。突然害怕,失落在時間。香港銅鑼灣。萬頭攢動的大街。全是商店和購物的人海。我的眼睛掃過一個櫥窗,裡面一個皮製女式文件包一下打了眼,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自己腳已經邁進了店門,是個什麼牌子並沒有顧得瞧,只看那材質的天然和罕有,線條的簡單大氣,還有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質樸溫厚的顏色,立刻想象要是我用這個包,每天手指尖有這樣的溫潤,可以用手指尖觸到暖和,相知相遇的愉悅和歡喜順著手指淌漾。路上有等待么?等待一種心跳,一種從腳下漫上來的溫潤,一種如歸。人人都在想要有什麼,該買什麼,該得到什麼。沒有人主張去想一想應該沒有什麼不要什麼嗎?在自己的存在和擁有中什麼可以放棄可以被拒絕嗎?不要有,不要,可以像節日購物的單子一樣長嗎?明天我上的培訓課不妨試一試出這個題目,讓每一個管理和運作數千數萬數百萬資金和成百上千僱員的經理們做這個問答題,然後上台演講。比如我會說:不要有病,不要老是跑,不要不看書,不要不讀詩,不要不自然,不要害怕生白頭髮,不要不動心,不要不尊重,不要太粗糙,不要吃撐了喝高了,不要說粗話,不要庸俗,不要財迷,不要有欺騙,不要侮辱,不要麻木,不要打仗,不要滅人。這堆不要也許很傻,或者乾脆就是前衛?青萍,浮在水面。飄移。不定。冬天。北京天氣好的時候,太陽有一種堅硬類似金屬的光。我的城市開始有人蓋房子像歐洲的房子一樣,用更多的玻璃。通天落地,慷慨面對世界和陽光。應該來看北京的冬天。看灰黃混合顏色,看失去了四合院以後的寂寞和乏味,看天壇祈年殿藍色琉璃瓦,在浮躁的都市裡幸而還能和它一起沉靜。風吹草低。沒有把握。這個世界沒有把握。唯一能把握的就是這個無把握。我知道,但是我知道得並不早。我想拉住你的手,我想抱住你。一個藝術展。來開幕式的儘是京城的名人名士,少女少男。藝術展是民工題材,題目叫:我們在一起。他們裸露著上身,上百人。組成一道巨大的人牆。他們是民工。你走進藝術館大門的時候,必須穿越他們。不是每個人都感受裸露的震撼,也不是每個人都去想穿越的意義和問題。玻璃大廳里,一位知名的藝術評論者突然也脫去上衣走進民工,和光著膀子的一群站在一起。心跳了。在那一刻。我身邊的人也有這樣說。那一刻,那一滴水,那一縷風,那一線太陽。北京63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