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祖父放心,我有分寸。」蕭雲旌拿了一張苣子菜葉,示意成靖寧把那塊烤得八成熟的牛肉夾過來。前一月就知道她在搗鼓這東西,想不到做出來這麼好吃,早知如此,就不在天香樓和那對母子廢話了。
「我和你祖母已經吃飽了,你慢慢用。」蕭祖父言語帶了幾分凄涼。
蕭雲旌往肉上抹了番椒油,說:「昨晚我夢到母親了,正巧明天休沐,我想和靖寧去大覺寺祭拜她。」
「……你們兩個去吧,早些回來。」蕭祖父憂心了一陣,現在總算展顏,到底是他養大的孩子。
蕭雲旌胃口好,成靖寧陪他吃到戌時末。想到明天要去祭拜蕭夫人,兩個也早早的就歇下了。
京郊是山川密林,比京城裡冷一些,成靖寧下馬車后,批了件銀色緞面鑲邊白色斗篷。寺里清幽,這個時節樹葉枯黃,時不時的飄落幾片下來,明明沒到冬天,卻生出幾分蕭瑟之感。
蕭雲旌心情沉重,一路上沒說幾句話,成靖寧跟在他身邊,想著該說什麼破解眼下的僵局。
蕭夫人的靈位前有最新燃盡的香燭,火盆里紙錢的灰燼也顯示最近兩天有人來祭拜過。蕭雲旌當然知道是誰到這裡來惺惺作態過,不客氣的拔了香爐里的東西,重新點了一把插上。
成靖寧祭拜過蕭夫人後,問道:「你昨天遇到舒太妃和太平郡王了?」
「是,遇到了。那對母子讓我認祖歸宗,說把世子之位傳給我,還說要歸還母親的嫁妝。」蕭雲旌說得很鄭重。
成靖寧剛想勸他說他們的話不可信,蕭雲旌便笑了起來:「不過是引誘魚兒上鉤的誘餌,以為我會貪圖王位回去?」趙欽和舒太妃只會看在銀子的份上道歉,並無半點悔過之意,他不是三歲小孩,會輕易被誘惑。
「真要讓他們在京城裡逍遙?」成靖寧握緊拳頭,只恨現在不能去劈了他們。
「別激動。」蕭雲旌捏了捏她的手,「鄭伯克段於鄢,聽過嗎?」
這個典故她當然懂,可忍下去不就成忍者神龜了?「我不服氣。」
「一刀了結太便宜他們了,得讓他們活著,親眼見著最珍視的東西,一件一件失去。」錢,權,地位,這些,都是趙欽和舒太妃想了一輩子的東西。快意恩仇算什麼?得讓他們生不如死才可以。
這時候的舒太妃和趙欽,正跪在方太后和趙澈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著,說當年對不起蕭夫人,現在願意給她一個正式的名分,恢復她太平郡王嫡正妃的位置。又說蕭雲旌再改名改姓,也是皇室血脈,請趙澈下旨,恢復蕭雲旌的身份,他們母子兩個,願意用後半生補償蕭雲旌。
方太后只比舒太妃小八歲,那時候她還是閨閣女子,對文帝後宮女人們的爭鬥也有耳聞,加之後來又成了成帝側妃,見過舒太妃年輕時作死的樣子,哪怕不喜成靖寧,卻更不願見到這作天作地的女人。當即對趙澈道:「哀家記得沒錯的話,當年太妃和郡王用鎮北侯換了五十萬兩銀子,這早就斷絕了父子關係,近三十年來都沒見過,二位怎就突然幡然悔悟,想讓鎮北侯認祖歸宗了呢?」
舒太妃是方太后的長輩,這會兒坐在太師椅上,拿著錦帕抹眼睛,哽咽道:「當年都是誤會,我和王爺只想讓蕭家兩口子知難而退,哪知他們真帶了銀子上門。話都放出去了,不好毀約,也只得如此了。」
「也真是難為兩位了,這般的守信。」方太後面色平和地諷刺道。
趙澈能接納蕭雲旌,一則是他識時務,他願意多抬舉一分,二則是他真有本事,能打仗,能震懾周邊敵夷。他願意蕭雲旌做一個出身低微,手握實權的異姓軍侯,卻不能容忍他做一個同姓藩王。
蕭雲旌走的路,是大祁所有從軍將士夢寐以求的升遷路線,他是萬千將士的榜樣,不敗的戰績,讓他在軍中的聲望高過他這個皇帝,哪怕他恢復身份,做一個沒有實權的宗室藩王,想要舉兵逼宮輕而易舉。因此對二人的提議,趙澈很是不滿。
冕旒遮擋住趙澈的臉,讓舒太妃和趙欽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反應。
「這件事,雲旌同意嗎?」
「同意同意,當然同意!」舒太妃搶先一步說道,話如潑出的水無法收回,只能趁著蕭雲旌不在,努力的把話說圓了,「昨天我和欽兒找過他,他雖沒明著答應,但話里話外都有那麼些意思。他不好說破,只好讓我這老不死的來說了。求陛下和太后成全!」母子二人當即跪下,碰碰的磕頭請求。
趙澈回想起最初蕭雲旌做的保證,現在有舒太妃的片面之詞,停頓片刻后讓康大海進殿來,讓他親自到鎮北侯府請蕭雲旌進宮一趟。
夫妻兩個回來得很快,康大海到侯府門前時就遇到蕭雲旌。「今天太妃和郡王進宮見了陛下,說了一些話,陛下因此想請侯爺進宮一趟,看是否屬實。」康大海一見面就請道。
成靖寧擔憂的看向蕭雲旌,蕭雲旌讓她先進府,道:「沒什麼事,只是把話說明白了解開誤會,我很快回來。康公公,請吧。」
成靖寧站在門口前,頗覺他此番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應該不是什麼大事。自我勉勵一番後進府,到蕭祖父和王老夫人那裡請了安后,回嘉祉院繼續給衣裳滾邊,不過因為擔心,接連出錯,最後只得全拆了重新補。
宮裡,趙澈已將舒太妃和趙欽進宮的目的,以及剛才說的那番話,複述給蕭雲旌聽。蕭雲旌進殿之後便目不斜視,直接跪拜在趙澈面前,聽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鏗鏘有力地道:「啟稟陛下,微臣從未透露過想要認祖歸宗的意思。臣是蕭家人,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都不會改變。當年臣說過,無論姓蕭,還是姓趙,都是陛下的臣子,都會忠於陛下,忠於大祁江山。微臣有現在的榮光,皆源於陛下恩賜,微臣眼下已心滿意足,不在奢求其他。」
郡王之位的誘惑,還比不過一個軍侯的位置,舒太妃未曾料想到,蕭雲旌拆台拆得這般乾脆果決,這般直接。
「太妃和皇叔已聽到蕭愛卿的話了,還有什麼要說的?」蕭雲旌的心未變,讓趙澈倍感欣慰,不愧是他看重的人才。
「可……可雲旌終究是欽兒的親生骨肉,不認祖歸宗,也得認這個父親呀。」舒太妃面紅耳赤地說道。
「於微臣來說,生我者母親,養我者祖父祖母,微臣姓蕭,於外於內皆是蕭家人,和太平郡王府無半點瓜葛。當年祖父祖母用五十萬兩銀子帶走微臣時,已擬下契書,契書上有王印,也有當年知州的官印。父子親情,血脈親緣,早已斷得乾乾淨淨。契書上也早說過,日後絕不再有任何往來,我不回去認父攀親,郡王也不認我這個兒子。微臣的母親的屍骸和名位,也早已離開郡王府,兩家從此再無瓜葛。二十七年來蕭家信守承諾,也請太妃和郡王遵守諾言。」蕭雲旌艱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