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蝶大漠
烈陽把一望無際的大漠烤得熱氣騰騰,光禿禿的黃土地里孤零零聳立一棵歪脖子胡楊樹,褐色卵圓形的樹葉半死不活耷拉著,似乎在向熾熱的午陽乞求為自己留下些許維持生命的水分。
斑點的樹蔭里躺著一個呼呼大睡的青年男子。一把柳木梳插在他高聳的髮髻,清癯的面龐滿是菜色,嘴唇上兩撇稀疏的鬍鬚掛著星點的鹽粒,身上打了補丁的灰布袍沾滿灰塵,兩個腳趾頭從黑色舊布履的破洞里冒出頭。
空中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翩翩飛來,落在了男子的眉心。他迷迷糊糊擺手驅趕,蝴蝶剛展翅飛起,兩道白光突然噌蹭一閃,蝴蝶雙翅被斬落,掉下一條毛毛蟲在他鼻樑上蠕動爬行,男子一巴掌怕死毛毛蟲,從夢中醒來。
這裡是二千三百多年前的秦魏邊境。戰國中期的人們只有對領地的垂涎,尚無民族的概念。在連年征戰中,秦、魏、韓、燕、趙、齊、楚等七雄嶄露頭角,但依然與宋、衛、中山、魯等小國並存。外出遊學了兩個月的莊周計劃穿過魏韓返回宋國蒙地的家鄉。剛才的夢還栩栩如生地浮現眼前,在夢裡他就是那隻悠然自得自由飛翔的蝴蝶,卻不知被什麼力量斬斷了雙翅。看著手中被拍死的毛毛蟲,他還在悵然回味,烈烈聲響和微微顫動的大地讓他警覺地坐起身子,朝黃塵騰起的兩側來回引頸觀望。
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驚醒沉寂的大漠,狼煙四起號角長鳴,西邊一桿「秦」字大旗從地平線上漸漸顯露,東方冒出的「魏」字戰旗則迎風烈烈作響。直到這時莊周才發現自己不幸身陷兩軍的對壘之間。
與魏國接壤的秦國早就對周邊國家虎視眈眈。為報答秦惠王的賞識,張儀來到魏國擔任國相,說服魏惠王臣事秦國。誰知魏惠王根本不聽,於是張儀暗中讓秦國攻打魏國。停下的「秦」字旗下,馬背上的秦將滿目殺氣地慢慢抽出寶劍。鼓手握緊鼓槌準備擂鼓。
莊周驚恐站起,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左觀右望進退維谷。
百餘名秦軍伸手齊刷刷單腿跪地,拉開弓弩對準前方準備發射。魏國將領面露怯戰之色,身後的大軍開始一陣騷動。
莊周抓起地上的包袱,小心翼翼抬腳,打算慢慢逃離戰場。
秦將忽然抽出寶劍,劍指前方高喊:「殺!」
弓弩手們立刻射出弩箭,嚇得莊周急忙抱頭蹲下大叫:「別殺我,我是過路的!」
蝗蟲般的弩箭嗖嗖從莊周頭頂飛過,在擂得震天響的戰鼓中,秦軍如潮水般湧來,魏軍即刻丟盔卸甲四散潰逃。莊周抬頭見秦將騎馬揮劍衝來,慌忙趴在地上裝死,秦將策馬從他身上跨過,緊隨而來的士兵不斷踏過他的軀體,把他踩得口吐鮮血兩眼發黑……
傍晚斜陽染紅了蒙地的一處村落,青石板路面上走來一位臂挎竹籃的少婦。只見她微黃的髮髻里插朵黃菊,嬌艷如花的瓜子臉上兩道淡淡的細眉,嬌俏身材粗布素衣的裝扮掩蓋不住楚楚可人的風騷,在蓮步輕移中不時向迎面走過的男子搔首弄姿丟眉弄色。
她姓田,乳名媚兒,是莊周的第三房妻子。結髮原配因得了瘧疾早年過世;第二個填房由於不守孝道而被休。「肌膚若冰雪,綽約似神仙」的田媚兒之所以續弦莊周,並非出於對他文才的仰慕,而是迫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田媚兒一步三搖地來到家門,見一位衣衫襤褸男子正在射門,不由得舉目打量一下。「你找誰?」
「是我,娘子。」莊周抹去臉上的灰塵,「我回來了。」
一路輕佻的細眉立刻卧下,田媚兒把兩眼一翻,「哼,以為是來討飯的呢!」
斑駁的黑漆大門被推開,「你去哪兒了?」兩人進了不大的院子,莊周回身插上門栓時問。
田媚兒擱下臂彎里的竹籃,「去洗衣服了。不是說遊學一年的嗎,回來這麼早?」
「唉,本來是和惠施結伴去拜訪鬼谷子,一同跟他學隱身術,可途中遇到魏惠王的使臣,惠施跟他去了。」莊周望望三間破茅屋,「而我不幸闖入了秦魏的兩軍大戰……」
莊周趁著夜幕從死人堆里膝行肘步地逃離了戰場,能撿回一條命實屬萬幸。「快給我弄點吃的,餓死了。」說著他進了堂屋,撲面而來的肉香味讓他不禁使勁嗅嗅,「哪來的燒雞味?」
「我從街上蹭來的。」田媚兒側身從他身後進來,「唉,人家讀了書能當官封妻蔭子,你呢?白白浪費燈油!」
「放心,娘子。我和惠施是至交,他若在魏國做了大官,定會招募我去大梁的。」說著莊周抱住她要去親,被田媚兒閃過。
「你的嘴好臭。」
「三天沒擦牙了。」莊周哈氣聞了下后在凳子坐下,脫去腳上的破鞋,「能活著回家真好!」
外面忽然傳來啪啪的射門聲。「誰來了?」莊周又站起問
一瞬間田媚兒的臉色突變。
黑漆大門外站著的是五大三粗一身肌肉的吳隱。
宋人愛習武,武師出身的吳隱前年護送外地一位商賈過九鼎靈山時遇到一夥兒攔路的綠林大盜,吳隱靠著一口腰刀施展武藝劈死兩人砍傷了頭目,不僅得到了商賈的重金感謝,還受到了官府的重賞,由此名聲大噪一夜暴富。見莊周開了大門出來,他微微一愣。「你怎麼回來了?」
「原來是吳官人。」莊周朝他拱手作揖,「請問你這是——」
吳隱把身上紅袍衣領向兩邊一扯,露出滿胸的黑毛,從懷中抖出了一張典契,「莊周,契約的典期已過,還不快叫你家娘子跟我走!」
莊周看看縑帛上的「典」字,震驚地回望立在大門內的田媚兒。
「相公雲遊兩月有餘,妾沒飯吃,只得拿身子典了些糧食……」田媚兒以手帕掩面而訴。
「我不是給你留錢了嗎?」莊周眉頭緊皺大惑不解。
田媚兒雙目低垂嬌聲嗚咽,「還不是因為,因為被賊給偷了,要不妾怎能典了身子……」
莊周明白過來,沖吳隱再一拱手:「吳官人,我內人借了多少典資,我還你就是!」
吳隱手捻胸毛冷笑:「那好,限你明日午時前加倍償還,否則你娘子定要跟我走!」
見吳隱離去,莊周回身埋怨:「娘子,沒糧就去你娘家討點,何苦要……」
「呸,我丟不起這個臉!」田媚兒一甩香帕,瞪圓的眼裡不見一點的淚光,「百無一用是書生,當初嫁給你真是瞎了眼!」
莊周呆望著田媚兒掉頭進了屋,半晌才回過神來。
「書中自有黃金屋,屋裡不見半粒糧。唉,還是去找老丈去借點吧!」
莊周連衣服也沒換,肩上搭個空糧袋帶著一身風塵正向二十里開外的老丈人家走著,身後的一陣馬蹄聲讓他回過頭來。
一匹白馬來到了跟前,馬上的少年勒住馬後沖莊周一抱拳:「請問這位大哥,你知道惠施住哪不?」
莊周上下打量少年,只見他一身白色綢袍,細細的腰間束著金色帶穗絲帶,紫色衣領和手袖綉著銀色麒麟。再細看面目:眉目清秀下顎不帶半點須髯,兩道柳葉眉下一雙細而不眯大而有神的眼睛,烏黑頭髮捲起的髮髻用白絲帶纏起,發間插個麒麟首的銀簪。夕陽的餘暉把他俊俏的白皙面盤映射得粉嫩可愛。
「當然。」莊周只當他是富家的公子哥,看看天色將黑,又轉身趕路,「你找他何干?」
少年驚喜地夾馬跟上,「你真認識他?」
莊周頭扭頭望望並排而行的少年,「豈止是認識,可以說我倆同類相從同聲相應。」
「哎,你能帶我去他家不?」少年策馬快步攔在他面前,「我給你帶路的錢!」
莊周立刻抬首仰望:「你貴姓?」
少年自稱叫雁南子,來自於齊國,是來找惠施拜師的。莊周在前面行走,雁南子騎馬跟在身後,兩人上了一條茅草叢生的小道。
「請問庄兄,他家還有多遠?」雁南子警惕地朝前望望,一隻手從馬鞍后抽出帶鞘的寶劍。
莊周這才發現他是習武之人,「叫莊子。讀書之人承道之士,與你等武夫豈可稱兄道弟乎。」
「莊子那麼能耐,為何不揮揮筆杆子滅了秦國大軍?」雁南子抽出寶劍看看,反唇相譏。
「不與你鬥嘴。雁南子,你可知每次惠施與我辯論時都甘拜下風?所以你與其拜他為師,不如拜我罷了。」
馬上的雁南子笑笑,「那得我見了他之後再說。」
山間的一處茅舍前,莊周接應雁南子下了馬,「咱們到了,這就是他家。」
雁南子手持寶劍疑惑地望著茅舍:「他怎麼像你一樣的潦倒啊!」
「錯矣,有道而又不得志者方為潦倒,我等只是因生不逢時而一時貧窮罷了!」
雁南子撇嘴一笑推門而入,陰暗的屋裡徒有四壁空無一人。他正要往裡間移步,門外傳來莊周的高叫:「小弟,他上個月到魏國大梁做官去了。」
雁南子忙從屋裡退出來,「那你還帶我來這裡?」他目光如炬地瞪著莊周。
莊周把雙手一背,「此言又差矣,是你要我帶你來他的家宅,何時說過要面見他人了?快快給錢,我有急用!」
雁南子氣得怒目圓睜,「難怪家父說世上有三種人最不可信!」
「哪三種人?」莊周歪頭望著。
「第一便是你們讀書之人!」雁南子說著又上了馬背。
莊周一把攥住韁繩,「不給錢不能走!」
日落後的夜色中,雁南子眯起雙眼目露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