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話語權
有一位讀博士的學兄,我因為迫切地想跟他談喬姆斯基,所以常去他宿舍。他經常跟我說起他是多麼愛自己的兒子,當他描述了很多他兒子的細節以後,總要在最後總結說:我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父親能像我這樣地去愛自己的兒子了。兒子兒子……我當時聽他無數次地重複這個詞,竟開始煩他討厭他。他重複得太多了。我當時即使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哪些男人或有哪些女人能夠不喜歡他們自己親生的孩子,我也不能評判說眼前的博士會比其他人更愛自己的孩子。他不斷地重複兒子這個形象,不管我愛聽還是不愛聽,他都告訴我他是世界上最最愛自己後代的人——這讓人恐怖,覺得像是聽一個拉琴音不準的人在揉弦,而且是在高把位。開始感覺到有一種偉大的父愛讓我感動,讓我為別人的事感動,後來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目可憎,因為他以自己的私生活不斷地干擾別人,他把自己的愛,把私人的愛強加到別人身上,使別人的精神受到折磨。這幾年,也經常看到一些作家不斷地在文章裡面談自己的兒子。印象最深的是余華,他說他給他兒子聽巴赫,去聽那些大師們的那些嚴肅的音樂作品的時候,兒子的哭聲不停,可是當他給他兒子唱起了或者放起了小燕子穿花衣我們蓋起了大工廠的時候,兒子的哭聲就停止了。他把他兒子的一些事情拿出來,寫成文章公之於眾,余華的兒子開始以這種方式來進入我們日常的讀書生活,進入我們的眼帘。還有林白,她在散文中說她的女兒有著玫瑰花瓣的腳趾,玫瑰般的面寵……還有棉棉。棉棉小說的語言是一種有意思有價值或許是一種永恆的語言。然而棉棉有了女兒以後竟然也開始發表文章誇自己的女兒了。本來是一個私人的問題,當一個作家把自己的私人問題以文字的方式公眾化的時候,你就要考慮這個東西是不是文學的東西。如果它是文學的,你作為一個作家就應該按照你的文學觀念,按著你自己一貫堅持的方法去說去寫,它可能具有價值。如果你僅僅是站在一個簡單的愚蠢的孤立的私人化的母親或者父親的角度,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令人生厭地談起你們後代的時候,你們真是忘了你們是一個作家。當然,你們可以說,怎麼了?我就這樣。我有權力這樣。我說我孩子就是有某種內在的意義,你看不懂嗎?我看不懂,真的看不懂。可是,周國平寫的我看懂了,他寫的是在一種極殘酷的情況下,他與女兒的對話。他說的都是有詩意的東西。話語權是一種什麼權力呢?是不是那種可以任意在公眾中發表看法的權力?是不是人們在擁有了這種權力之後就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們的後代當然對你們是有著巨大意義的,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可是別再拿他們來折磨讀者。如果非要寫不可,也要真的有內在的,讓公眾承認的意義。你們的舉動使我想到了那個博士,不過,他僅僅是折磨了我一個人。  [返]